吉水城中,一片死寂。
士兵没精打采的靠坐一团,有人捂着肚子,有人手中攥着水瓢,每隔一会就舀上一瓢水咕咚咕咚地扬脖喝下,以此充饥。
“王爷,这些士兵已经连着十日每日只吃一餐了。”张先生正说着话,他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尉迟轩的目光一点一点从士兵的身上看过去,最终落在一些百姓身上。
“百姓现在可有吃食?”
“大多也是一日一餐,实在吃不上饭的,我们按照王爷的吩咐,该接济的都接济了。”
尉迟轩点了点头,转身向议事厅走去,过堂风将他的略显空荡锦袍鼓动起来,显露出他异常消瘦的身形。
“城中粮食还能维持几日?”尉迟轩问道。
“每日一餐,清汤寡水,也就三五日吧。”张先生苦着一张脸回道,“这样下去,即便刘章晨不来攻城,城中之人也要生生饿死。”
“王爷,您武功高,要不然您走吧,这些事您都别管了,放下一切去做一个隐士高人。”张先生摇了摇头,似是看淡了一切,“天道不公,容不下忠义之人。”
尉迟轩沉默了一会,用手摸了摸身上的荷包:“正因为天道不公,才要有人匡扶正义,本王从不自认是忠义之士,但也知道没有先行遁逃的道理。”
他抬起眸子,清寡的目光中皆是坚定:“传本王的令,明日辰时开南门半个时辰,如有想走的百姓皆可出城。”
“王爷您这是”
“让他们去寻活路,没必要困在这城里。”
尉迟轩起身,负手立于窗边,深秋之景萧瑟,阶上梧桐,枝上残花,无一处不尽显秋凉。
尉迟轩从不是悲春悯秋之人,而今日心中却有化不开的愁绪。
他不免有些奇怪,四季轮转频繁,为何此前他从无此感?
忽然自己就给自己解了惑。
从前有人陪着,即便满目萧条荒凉之景,也能品出豁达疏阔之美。
现在他只身一人,前途未卜,所见之物都能咂摸出几分孤寂苦涩,只因为少了一人在身边,少了那个处处和自己心意相通的韩墨儿。
一朝识得桃花面,自此阡陌多暖春。
。。。。。。
夜深人静之时,饿了一天的士兵早早睡下,寄希望在梦中能吃一口饱饭。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乍起,似有重物凌空袭来!
“警戒警戒!”
士兵的呼喊声由远及近一波波传来,尉迟轩蓦地睁眼,冷寒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惺忪的睡意。
他翻身而起,迅速推门而出,与边穿衣服边往出跑的张先生相遇。
“怎么回事?”尉迟轩向匆匆来报的守卫问道。
“王爷,有人在东面悬崖上往咱们城下掷物!”
“东面悬崖?”尉迟轩与张先生对视一眼,眸中皆有疑惑,“掷得是什么?”
“不知,我们没敢上前查看。”
“没炸?没燃?”张先生问道。
“没有。”守卫摇头。
边问边行,此时几人已经行至吉水城东墙城下。
吉水城因东西两侧一山一水,皆为天堑,所以只有南北两个城门。
此时高高的东城城墙外面已经堆了几十个看似像麻布包一样的东西,每个大似脸盆。
而且还有源源不断的包袱从断崖上掷下来,砰砰的重物坠地之声不绝于耳。
尉迟轩看了一眼张先生,张先生会意,令人拾上来一个包袱。
尉迟轩抽出腰中软剑,凌空一挑就将包袱劈开。
“稻米!”
“米,是稻米!”
“粮食!竟是粮食!”
欢呼声从四面八方炸开,带着遮掩不住的欢欣鼓舞。
尉迟轩看着四散开来的白花花的稻米鲜少地露出怔愣的表情,包中之物为何?他料想了多种情况,但怎么也没想到是他们最急需的粮草!
他抬头望向黑森森的崖壁之上,那里与夜幕相接,漆黑一片,只有夜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一浪一浪的传了下来,铺天盖地。
包袱一个个被打开,装得都是金贵的粮食!
“王爷,难道是充容公子给我们送的?”张先生前思后想了一番,觉得此举只能是充容坤所为。
他看看地上不断掷来的麻布包,又看看悬崖上长着的竹林,忽地两手一扣,惊呼“妙,实在是妙啊!”
“这充容公子不愧是您弟弟,亦然绝顶聪明!竟然想到用悬崖上的竹子做巨弓发力,将粮草弹射到我们城中,真是好办法!好办法!真是解了我们燃眉之急了!”
尉迟轩脸上终于有了浅浅笑意,刚想点头应是,却见一个侍卫拿着一个已经拆开的红布包袱小跑而来。
“王爷,这个包袱与那些不同,我们刚刚拆开看了,其中有一封书信和其他物件。”
张先生凑上前去,看了一眼物件:“这些都是什么啊?”
几个油纸包,几个锦布小包,还有一封信。
张先生扒拉扒拉,从中将那封信抽了出来。
信递到了尉迟轩手中,后者淡漠地拆了信。
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自尉迟轩将目光放到信上第一眼之后,他的状态就明显的发生了变化。
礼王的手也会颤抖吗?
礼王也会紧张到屏息凝神吗?
礼王也会看个信就将自己看得眼睛发红吗?
礼王至于一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快一刻钟了吗?
“王爷充容公子在信上写了什么?”张先生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不怪他问得小心翼翼,实在不知什么事能让礼王如此失态。
“把包袱拿过来!”尉迟轩终于从信中抬起头来,他并未理会张先生的话,疾步来到侍卫身边,伸手将包袱拽了过来。
“王爷到底怎么了?”张先生看到尉迟轩用手将包袱中的东西轻轻摸了一遍,十分珍重的样子。
“粮草不是充容坤送的。”尉迟轩将包袱抱在怀中,矜贵高冷的形象全无。
“啊?那是谁送的?”张先生有些吃惊。
“墨儿,”尉迟轩的手臂又紧了紧,他抬眼去看森茫的崖上,眼中带着万千缱绻,“是我的王妃。”
整整一个时辰,投掷下来三千多个麻布包,士兵将其破开重整,足足堆了六个仓廪。
这些粮食,如果省吃俭用可够全城兵士食用半月。
尉迟轩抱着包袱在城墙上整整站了半宿,直到晨光乍现,发觉那处崖壁真的高耸入云见不到人,才失望地慢慢地走回住所。
张先生看着尉迟轩怀中包袱一脸八卦,却只能暂且忍着,捡正经的话问道:“王妃这是成功逃离了都城了?”
“嗯。”尉迟轩将包袱中的小包一个个拿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
张先生脖子抻得老长就想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王妃现在身在何处?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粮食?”
“她现在带着我的所有属下隐匿在南都,粮食是从各处高价收的,墨儿早就料到了皇兄可能会与我为敌,所以早早就做了部署。”
“不愧是礼王妃!真真的女中英杰!心机智谋令人自叹弗如,在下佩服!这回王妃真是救我们于水火了!王爷,王妃在信中还说了什么?可有什么计划?”
尉迟轩肉眼可见的心情大好,他又将信拿出来细细读了一遍,才在张先生十分期待的目光中将韩墨儿已在敌营粮草上做了手脚的事情说了一遍。
张先生听后兴奋异常:“如此这样我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嗯,”尉迟轩点头,“不过我们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以及一个突围之法。”
尉迟轩又看了一次信,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信收了起来:“王妃已经和我们定了联络的方法,以后她在外掌控信息,我们在内寻找机会突围。”
张先生点了点头,心中一阵轻松:“那明日辰时,我们还开门放百姓出城吗?”
“放。”尉迟轩翻起眼皮,眸中有了几分诡谲,“我们要让刘章晨觉得我们已经粮草断绝,无以为继了,我们需要有人出城将这话带出去。”
“是,我这就去安排。”张先生应诺后,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在那几个小包上,“那个王爷,王妃都给你送了什么了?”
尉迟轩听到此言,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挑挑眉,面上竟然有些嘚瑟。
“也没什么。”口中说着没什么,语气却是显派的,他纤长的手指轻轻解开了一个油纸包,十几个黄橙橙的榛果点心滚了出来。
“点心啊!王妃亲手做的?”张先生惊讶道,“王妃做吃食的手艺可不一般,这点心是王爷所爱?”
“算是吧。”尉迟轩现在就是妥妥的一只大尾巴狼。
四个油纸包全都打开了,无一例外都是尉迟轩的心头所好,淡淡的油酥香气飘入空气中,让一直冷肃的议事厅都顿时温馨起来。
张先生见尉迟轩没有分享的意思,咽了咽口水又道:“那几个锦布包呢?”
尉迟轩看了张先生一眼才缓慢地、虔诚地,认真且细致地打开了几个锦布小包。
一个小包包着的是一只崭新的荷包,绣工的细致程度比尉迟轩身上挂着的那个好了一点,但也就是马马虎虎的程度。
另一个包中包着两双袜子,一看针脚就知道绝对与荷包出自一人之手。
还有一个锦布包中包着一支男士发簪,半银半木,银是老银,木是遒枝,沉稳低调中暗藏力道,雅致古朴、锋芒内敛。
银、木如流水一般交错缠绕,最后已经不分彼此,在簪首处行云流水汇成了一个图案,细观竟是一个古体的“轩”字。
此簪不得不说用料之考究,工艺之精湛,巧思之绝妙,神蕴之空灵,意义之契合,可谓一绝!
“此物妙也!”张先生由衷地赞叹,“王妃是从哪里淘来的?”
尉迟轩一寸一寸摩挲着手中的簪子,低低说了一声:“心意贵诚,挚诚由心。”
“啊?”张先生没听明白。
“不是淘来的,是墨儿亲自为我设计的。”尉迟轩语中透着柔情,柔情中又有些许显摆,显摆中又带着几分嘚瑟,然后故意叹了一声,“今年的固缘节马上就要到了,哎,张先生你不懂。”
张先生眨了眨眼睛,满腹的委屈,我说什么了?就我不懂?不就是固缘节的礼物吗啧,我还真没有,心里好酸。
尉迟轩嘴角轻弯,嘚瑟完就下了逐客令:“张先生还有事吗?”
“啊,没有了没有了,王爷你一夜未眠,小憩一会吧。”张先生犹豫地欠起屁股,目光在几份点心上流连。
“嗯。”尉迟轩轻应了一声,好似真的看不懂张先生的意思。
张先生慢吞吞的走到门前,没忍住回头又说了一句:“王爷,王妃给您送的这些点心得快些吃,这城中湿气大,不然就不酥脆了。”
“知道。”尉迟轩头都不抬地摆了摆手,似有不耐。
抠门!
满腹怨念的张先生只能踢踢踏踏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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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一梦醉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