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靖辰无数次在梦中梦见自己抱着自己的王妃极速下降,他们穿过重重的白烟和迷雾,穿过阵阵的冷风和惊鸟,穿过阻挡住他们的树枝与藤蔓,又朝崖底失重般落去——
他带着与那女子共赴黄泉的决心对她许诺,“长安,我永远都不会再丢下你,即使你想推开我,我也不会再松开你的手,永远都不……”
她紧紧的搂着自己的腰身,却一直在绝情的拒绝自己,“萧靖辰,放开我,我不想再爱你了……”
“我不想再爱你了!”
萧靖辰被这句话伤得痛彻心扉,又惊醒一般的直直坐起来,浑身都是细微的冷汗,他气喘吁吁的去看自己手中连熟睡都不肯放下的头钗,再去看身边空荡荡的床榻,突然心痛的泪流满面。
那日他拥抱着长安一起坠入崖底,他爱进骨子里的女子,他知道她最害怕孤单,他又怎么舍得让她一人孤单的离开!
等他在大片大片的兰藤上醒过来时,除了身旁这支珠钗,四周早已没有了她的身影!这些兰藤像在嘲笑他的痴情得不到回应一般,朵朵朝他笑得诡异般的妖艳!
郑贺领着侍卫将崖底仔仔细细搜了一遍又一遍,依旧没有找到他们所寻之人。
望着水流不断的离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唯一寻不到那女子的可能,便是她先于辰王殿下醒过来,又跳了这离江!
萧靖辰满眼伤痛的望着一望无际的江水,传说中它接天连地,其实是说它没有源头可寻,也没有尾端可追!
它从上而来,顺流而下!分支众多,纵横交错!它本来与自己没有多大关联,但它现在成了那女子的帮凶,它硬生生从他身边带走了他最心爱的人!
萧靖辰被长安拼着性命也要离开的绝情伤得体无完肤,他心伤的一口鲜血吐在娇艳欲滴的兰藤上,又带着绝望昏厥过去!
那鲜血落在兰藤的花蕊上,瞬间又变成了凄美的花泪,那花泪由红变深,最后又变成幽深的黑色……
“殿下——”
郑贺惊慌的冲过来看向晕倒的男子,这才发现萧靖辰身上大大小小的划伤均呈乌黑色,郑贺心里暗叫不好,又骇得脸色大变——
萧靖辰在珞茗阁心慌意乱的醒来,又发了疯一般的冲到静雨轩去寻找自己的王妃,丫头们跪在他身后哭成了一片,没有一个人敢提醒辰王殿下,他的王妃留在了三生涯的离江里,再也回不来了!
萧靖辰恍惚间以为她像寻常一样,只是调皮的藏在了某个角落,然后等着自己去寻找,再出其不意的跳出来吓他一跳。
可等他真的翻遍了这府里的角角落落,这里除了留着她昔日的影子,他再也找不到那个鬼灵精怪的女子了。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那日他出征狼牙前留给她的惊喜,现在都装着她留给自己的小纸片,还是像小狐狸一般的狡猾,他留给她的都是画啊字啊,好大好大的一片心意。
可到了她这里,全都变成了寥寥数语,偏偏这些只字片语,让他心伤的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内殿里放声大哭,悲伤得无法呼吸!
“夏日炎炎,荷花灼灼,殿下离开的第三日,殿下可有遵守约定,时刻想念臣妾?”
“今日身子甚乏,无力走动,亦烦说话,但宋妈妈逼得紧,偷懒行动失败!殿下呢,殿下何时回呢,殿下若回了,可否协助臣妾偷闲几日?毕竟是殿下请回府的宾上客,殿下总得负些责任吧!”
“殿下不再的这些日子,这孩子闹腾得厉害,臣妾想,他是想殿下了吧!”
“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萧靖辰,我想你了,我真的想你了……”
说的都是一些寻常之事,活泼轻快的说词一如她平日没心没肺的模样!萧靖辰的眼前全是长安俯身在桌案前给他写小纸片的样子,假模假样的认真,可能还会咬着笔头想些小心思,时而的皎洁,时而的蹙眉,时而的轻笑,时而的哀叹……
每一个样子都落在他柔软的心坎上,让他疼得辗转反侧,思之成疾,念之成伤,再无全愈之期!
项脯得知长安跳崖的消息时,已经随着项羽明一起被押进了大牢。项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长安的失控他有算到,但在项羽明的安抚和劝解下,她也不至于绝望到如此地步!
项脯更没有想到辰王殿下会义无反顾的随那女子入崖,自己太小看了辰王殿下对那女子的感情!他现在不仅害死了顾家唯一的幸存者,也害得辰王殿下遍体鳞伤,更加连累了项羽明和冷颜纷纷入了大狱!
看着项羽明在自己对面的大牢里哭得肝肠寸断,最后又蜷缩在牢狱里的干草上,再也没有移动过身子!
项脯悲叹一声,又沉重的闭上眼睛。
项羽明到此刻才知道,自己低估了长安对萧靖辰的感情,项脯毁灭了她对萧靖辰所有的幻想,毁灭了她仅存的希望!不能与那清冷的男子长相厮守,她宁愿离开,她也不会选择自己。
而项脯的此番行为,都是为了成全自己的私心,长安,她是被自己害死的!
顾长安落崖的消息将项羽明重重的打入万恶的地狱,他再也不会得到救赎了……
萧靖辰在辰王府里昏昏沉沉的捱了几日,郑贺每日随梁太医前来探望时,都见辰王殿下拿着一支荷花珠钗,坐在窗口明亮的光线里细细凝神。
那支珠钗浑身晶莹剔透,碧绿的骨支,粉色的花朵,嫩黄的流苏,颜色如新出的莲子一般,娇媚无比。
郑贺瞧不出这支珠钗的特别之处,只是见萧靖辰看得认真,眼神里是柔得出水来的温柔,脸上却是融不开的悲伤!
郑贺本意不想打扰,这几日不管他与萧靖辰说什么,辰王殿下都是一副神游在外的状态,令郑贺甚是着急。
郑贺蹙眉再三,等梁太医忙活完,便冲萧靖辰拱手道:“大理寺今日来报,项老先生昨日在狱中自裁了断了!”
郑贺话音刚落,萧靖辰散漫的目光明显聚集起来,郑贺难得见辰王殿下对此事敢兴趣,欣喜的继续道:“项老先生将所有罪名一并揽下,称项大人与冷侍卫都是受自己蛊惑和威胁才犯下的错误,还请殿下对二人重新发落!”
见萧靖辰神色不明,郑贺又道:“项老先生还承认自己误导了王妃,让她深信了殿下是将军府的灭门仇人。项老先生还向王妃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让王妃得知了殿下与老先生的关系,以至于对殿下误解更深……”
萧靖辰满脸的惊愕又转为震怒,他一直想不通长安为何对自己突然失了信,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受了项脯的挑拨!
萧靖辰被心中的愤怒气得浑身的血脉都在膨胀,他忍着心中的一口闷气问道:“他为何这般做?”
郑贺对萧靖辰的愤怒早有预料,辰王殿下一生都敬重这位老先生,项脯也是这世上辰王殿下仅存的血亲之人!没想到天意弄人,他瞬间又变成了殿下心里最应该痛恨的人!
郑贺痛惜道:“老先生说,君王似圣人,不仅要博爱万物,更应该断情断欲。殿下对辰王妃的情感,已经严重阻碍了殿下成为一代明君。老先生此番行为,只是为大澧江山考虑,是在替殿下解决身边的麻烦!”
萧靖辰被项脯给的理由气得冷笑不止,这理由在自己眼中不仅荒唐,而且可笑!因为项脯是母妃的至亲,所以自己敬他为长辈!但他万不该恃宠而骄,敢胆大妄为的插手他辰王府的事情!
他萧靖辰想成为怎样的君王,岂是他人可以左右的!项脯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逼问长安和江山在他心中孰轻孰重时,他就应该有所防备了!
萧靖辰比任何人都清楚项脯在顾长安心中的分量,项脯是比顾相对她还要有影响的人物,项脯最是知道怎样激发顾长安心里的仇恨!
萧靖辰想起第一次送她珠钗的情景,那日她笑容浅浅,眼波流转,对他心生欢喜的样子在是明显不过!她在三生崖上说的话他也记忆犹新,她对自己恨之入骨,原来全是他自己种下的祸根。
萧靖辰烦闷得将手指的骨头捏得吱吱作响,脸色也是阴沉得可怕,沉默片刻,他冷声开口道:“项脯的情报网枝繁叶茂,特别是在大兴宫,还不知道隐藏了他的多少爪牙,这些都是陷我大澧于不利的隐患!本王命你尽快查清他们的关系网,迅速处理干净,本王不想再听到这世界上还有任何关于此人的消息!”
郑贺神色一震,不知道是惊讶萧靖辰的突然转变,还是震撼辰王殿下对项脯赶尽杀绝的报复?动辰王妃一人者,便会连累他身后的千军万马,乃至他苦心创建的万年根基!
辰王殿下这般的护短,这不等于告诉全世界,敢伤辰王妃,便是与整个大澧为敌!
郑贺震惊之余,又拱手道:“诺。”
见萧靖辰依旧气愤难平,郑贺硬着头皮问道:“项大人与冷护卫,不知殿下又作何处理?”
萧靖辰深思片刻,问道:“项脯死前,可有什么特别举动?”
“听大理寺溥大人说,项老先生只要求与项大人小聚片刻,到没有其他特别举动?”
人之将死,想与自己儿子亲近片刻,这是自然常情吧!
偏偏萧靖辰眼神精敏的问道:“听说项羽明在狱中大哭了好几日,现在状态如何?他父亲为了救他出狱,连性命都赔上了,他可有想着为父殉情?”
郑贺不知辰王殿下是何意,总之语气尽是讽刺,郑贺诧异了片刻,道:“项大人除了神色悲伤,到没有出现殿下所说的状态!”
郑贺以为萧靖辰终是担心项羽明的安危,毕竟是朝廷命关,又是唯一的至亲了!他拱手问道:“可要派人看着一些项大人!”
萧靖辰意味深长道:“自然,放他出去,再派人跟着。”
萧靖辰对项羽明的特别关照让郑贺喜出望外,不等郑贺回应,萧靖辰冷色道:“想要查清项脯手里的情报网,项羽明便是最好的突破点。”
如一盆冷水泼面而来,浇得郑贺全身透心凉,郑贺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位辰王殿下了,郑贺无法揣测萧靖辰的心思,便低头回道:“诺。”
交代完项脯的事情,萧靖辰又满眼痛楚的看向自己手中紧拽的珠钗,眼神也呈游离之态。
郑贺心里一阵无奈,这世上好像只有辰王妃的事情能让萧靖辰恢复正常,除此之外,他便是这副魂不附体的颓废模样。
现在满朝文武都在等着新皇登基,偏偏这新皇无心皇位,还是这样一副生无可恋的悲伤之态,看得郑贺甚是焦灼!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郑贺脸上的表情瞬间明朗起来,见侍卫领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进来,郑贺深吸一口气。看来,能让辰王殿下重新振作起来的人,非这位楚太傅莫属。
辰王殿下与这位太傅相识较晚,但二人一见如故,亦师亦友的交情甚是难能可得。这位太傅倒是深得炀帝赏识,可惜两人心中的政建不合,曾经多次闹得不愉快,逼得这位太傅早早的就辞官隐退了。
难得楚太傅与辰王殿下相谈甚欢,时常乐而忘返,今日又受自己所托,能前来探望殿下,郑贺心中感激不尽。
郑贺毕恭毕敬的与老者相互福了礼,又安静的退到一旁。萧靖辰见到此人,竟也神色恭敬的站直了身子。
只是不等辰王殿下拱手开口,老者便急步奔过去扶萧靖辰坐下,又关切的开口道:“殿下身子可有好些?”
萧靖辰苦涩的笑道:“身伤不如心伤,好与不好,也没有多大意义!”
老者笑道:“心伤还需心病医,老夫这里刚好有一味药引,或许正好可以医治殿下的心病!”
萧靖蹙眉片刻,又听楚太傅道:“殿下可还记得九溪山上的顾夫人,她昨日诞下一女,可惜生产途中血崩,顾夫人不幸而亡,还好这女婴康健,昨日已由郑统领护送回来了!”
萧靖辰震惊了片刻,他这几日心伤难过,倒是把九溪山的陆巧云给忘了,他对陆巧云的不幸身亡惋惜了片刻,又对那孩子能存活下来心升希望。
记得那女子说,这世上已经没有能留住她的人了,若她知道将军府的遗孤还活着,她就不会走得那么绝情了吧!
正在萧靖辰沉思之际,郑贺又带着奶娘抱着孩子进来,萧靖辰看着奶娘怀中的小生命,眼睛灼痛般滚热起来。
如果不出意外,他与长安的孩子,也能安然无恙的来到这世间啊!
萧靖辰颤抖的伸出手,喃喃道:“让本王抱抱她。”
奶妈小心翼翼的将婴儿交到萧靖辰怀里,见怀里的婴儿睡得甚是安详,她小小的眉宇之间,似乎隐约能见到她顾家人特有的英姿勃发。
萧靖辰心里感慨万千,他轻轻拿起婴儿怀中的长命锁,那长命花的叶片如手掌一般向前伸开,蔓藤缠缠绕绕,又蔓延至四面八方。锁身之下,三个笑脸相迎的娃娃更像是在庆祝这孩子的新生。
萧靖辰想起长安对这孩子的期待,她曾经与陆巧云和顾长衡说笑道:“若以后我生的孩子闹腾,倒是可以与大哥哥家的换着来养!”
得到相国夫人的奚落,那女子一脸的义愤填膺,“反正都是我自己的孩子啊,有什么要紧的!”
在长安心里,将军府的孩子,也是她自己的孩子吧!
萧靖辰看着婴儿,眼神坚定道:“本王要将她留在身边,好好抚养长大,长成她姑姑盼望她长成的样子!”
楚太傅点点头,笑道:“殿下说的是,若将这孩子留在大兴宫长大,保护她不受到将军府惨案的影响,自然是再好不过。”
见萧靖辰有所动容,楚太傅继续道:“顾相的遗愿便是想看到全新的大澧王朝,殿下现在虽然救下了将军府的唯一血脉,若不能让顾相看到他理想中的大澧,恐怕将军府的亡魂难以安息啊!若王妃改日回来,见到殿下辜负了顾相的心愿,让她将军府的鲜血白流,王妃又该作何想呢,殿下又该如何解释呢?”
萧靖辰梦醒一般的看向老者,沉声问道:“太傅也相信她会回来?”
“自然,王妃是受奸人挑拨,但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王妃对殿下用情至深,等她想明白,她自然会回来。”
郑贺一脸震惊,落下三生涯,又跳了离江的女子,她还有幸存的可能?
郑贺不知道楚太傅为何要这般哄骗萧靖辰,但辰王殿下似乎确实相信了老者的说词,他一脸欣喜的回道:“是,她肯定会回来,她的亲人在这里,她又能去到哪里?”
楚太傅趁机拜道:“还请殿下重新振作起来,早日回到大兴宫主持大局。为了这可怜的孩子,为了不久将归来的辰王妃,为了将军府还不肯瞑目的亡魂,殿下都该顺应时局,早日登基,稳定朝局,还大澧百姓一个安稳的盛世王朝!”
楚太傅的声音如洪钟一般沉稳有力,彻彻底底贯穿了每个人的耳膜。
郑贺心涌澎湃的跪拜道:“还请殿下早日登基,稳定朝局,还我大澧一个安稳的盛世王朝!”
一声高过一生的呐喊声突然如热浪一般传递开来,这振奋人心的消息从内殿慢慢传开,又飘进花香鸟语的府院,在飘出巍巍城墙,传向更远,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