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州牧府中,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身披滚龙黄袍,倚着亭柱,坐在在池塘边垂钓。
但见他黄眉纤长,如帘垂眼,让整个人看不清是睡是醒。
更奇的是他耳垂浑圆,发红发亮,如珠欲滴于肩。
精卫走到他跟前,盯着鱼塘,一言不发。
垂钓之人,正是九州牧许由,既是精卫的同级同僚,又是精卫的师傅。
一条鲤鱼从池塘里探出脑袋,用鱼语哀声说道,“大人,你钓鱼能不能有点诚意?以前你天天在鱼钩上绑个胡萝卜,我们又不是兔子,怎么咬钩?我实在受不了你,告诉你我们不吃胡萝卜,现在倒好,你在鱼钩上绑个砖头!”
“你们不咬钩,我又没责怪你们,这也算我错?”许由揉了揉额头,一副虔诚问道的样子。
“我们鱼不咬钩,你钓的什么鱼?”那鲤鱼反问道。
“我钓我的鱼,跟你们咬钩不咬钩,没有关系啊!你们不咬钩,我还是在钓鱼,我享受了我钓鱼的快乐,还不伤害你们的性命,我觉得这样才是两全其美!”许由恭恭敬敬地答道。
“我们鱼儿长的不美吗?”鱼儿问道。
“美,你们鱼儿不仅身材优美,游于水中的姿势更是优雅自然,如同舞步一样美。”许由答道。
“我们鱼儿的肉不香吗?”鱼儿又问。
“香,你们鱼儿的肉质鲜滑,香而不腻,是上等美味。”许由再答。
“既如此,你钓鱼的时候能不能尊重一下我们鱼儿,用最好的钩,上最香最精的饵?”鱼儿愤愤说道。
“你们这么美,我不忍心。”许由答道。
“你会坑死我们这一池鱼的!你喂给我们的食物(诱惑)都没有任何风险,不需要我们付出任何代价;你投给我们的危险都是如此一目了然,没有任何诱惑。你会让我们成为这世界上最蠢的鱼!有朝一日洪水再来,我们走出你的这片池塘,就会被其他有险恶用心的人轻轻松松钓走,然后成为他们刀板上的鱼肉!”鱼儿心中悲戚,却无泪可流。
许由恭恭敬敬向这条鲤鱼深深鞠躬,“蒙您解惑,请受我一拜。”
那鲤鱼也不客气,受了许由一拜后,缓缓沉下水去。
2,
“师傅,你整日这般神神叨叨,如同疯魔,传到尧帝那里,还怎么放心让你做这九州牧?”精卫善意提醒许由道。
“是啊,尧帝昨天找我谈话,不想让我继续做九州牧,可真是愁死我喽,愁死我喽!”许由苦笑着摇摇头。
“真的?还有这等好事,不是正如你愿?”精卫蹦跳起来,看出来是真开心。
“问题是,他不让我做九州牧,却要我接他的班,你说是不是气死个人?”许由开始揉太阳穴。
“啥?尧帝要禅位于你?”精卫脸上的笑容消失,“看来这个传言是真的了。”
“我跟尧帝,都不如刚才这条鲤鱼啊!我们想尽办法,让百姓过得安稳自在,无忧无虑,自认为这就是圣贤之道。我们的百姓不练武功,不强体魄,没有忧患意识,如果再遇到蚩尤那样强大的外族侵扰,我们的百姓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羊羔!我们的百姓越来越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嬉戏,修道炼术的人越来越少,以至于我们的修行条件越来越好,修道成仙的却凤毛麟角!”许由感慨道。
“神仙有什么好的?还不是照样犯错!”精卫想起了牛青山和自己的父亲,恨恨说道。
许由看着精卫,慈祥地笑了笑,又道,“太上老君写的《道德经》,里面有句话是‘弃圣绝智,民利百倍’,我以前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今天被鱼教训一通后,却立刻明白了这句话的精义。我们不为百姓做主,就不配做官;但若自认为自己就是圣贤和智慧的化身,为百姓事事做主,制定规矩太多或者保护过分,就等于给他们戴上了不必要的枷锁,限制了百姓的智慧和发展。”
“师傅,你的意思是说,没有磨难和挑战,人们必然会越来越平凡?”精卫若有所思。
“对。尧帝禅让帝位给我,是想借我的圣贤之名安定天下人心,借我的圣贤智慧治理天下事物。你说说,我承了帝位,成就了我一个人的名声,会不会却堵上了这天下千万百姓的心智,让他们终生蒙昧,以我为主?”许由忧心忡忡。
“帝王就应该是万民之主啊!”精卫说道。
“错,人之所以成为人,在于有三魂七魄。每个人的三魂七魄的主人,都是他自己,所以,每个人的主人,也应该是他自己。”许由说道。
“帝王也是百姓们自己做主选出来的,选出来就是要做大家的主的,这是共识。”精卫说道。
“共识,就是对的吗?”许由反问道。
精卫低头沉思良久,方才抬头问道,“师傅,那你有何打算?”
“师傅要实践弃圣绝智之道。”许由答道。
“如何探寻?”精卫很好奇。
“人有三魂,一曰胎光,主寿;一曰爽灵,主禄;一曰幽精,主福。三魂又分天魂、地魂、人魂,人魂就是命魂。
天魂是人累世不易之魂,承载我们累世的记忆和福报因果,所以是我们今生修炼的起点或者基础,但不是我们今生修炼的关键。
地魂是我们投胎的祖脉上分配下来的魂,承载的是祖宗的阴德、因果,这个也是既定的,是我们改变不了的,所以也不是我们今生修炼的关键。
人魂是我们投胎之后,产生今世独立思想的命魂,它才是我们今生修炼的关键。人魂若离身,这人就死了。
我已经用炼魂术将自己的人魂练得小若芥子,但能纳千山,这是我目前炼魂的极限。
天魂和地魂都游离在人体之外,不受人体和人魂的控制,我也没有找到修炼他们的法门。
但我左思右想,琢磨出了一套炼魄之法,还不成熟,所以一直没有实践。现在尧帝逼我继承帝位,一旦做了这王,天下安危系于一身,就更不能冒险了。
精卫,走,为师这就着手炼魄,你来护法。”许由不仅精通治理天下之道,而且精通修炼神魂之道。
“炼魄之术,与师傅您说的弃圣绝智有何关系?”精卫仍有不解。
“人魂住体之后,将能量场分布在人的七个脉冲要穴上,形成七魄。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其中天冲和灵慧二魄,是为天魄,天冲魄负责勾连天魂胎光,灵慧魄负责勾连地魂爽灵,属阳。其他五魄藏于人的心、肝、肺、肾、脾胃五脏之中,让人产生喜、怒、悲、恐、忧五情。
我准备先将自己的天冲魄和灵慧魄逼出体外,只存五魄,看看是否能进到纯粹的‘我独昏昏’、‘我独闷闷’境界,去更近地接触道。”许由解释道。
“我还是不明白。”精卫说道。
“我想切断天魂的累世因果对我命魂的影响,再切断地魂的祖宗阴德对我命魂的影响,只修今生今世这个纯粹的我。”许由由繁入简,做了个概括。
“人们都渴求祖宗阴德之庇护,你却要将之切断?”精卫疑惑地看着师傅。
“祖宗阴德庇护下的我,跟我庇护下的这池塘中鱼,又有什么区别?”许由反问道。
3,
精卫的护法工作,就是要在许由将自己的天冲魄、灵慧魄逼出体外时,运用搜魂术,将二魄搜集在两盏琉璃灯中。
只要琉璃灯不灭,许由的两魄便会老老实实呆在琉璃灯中,不生不灭,不去不来。
许由将精卫带至一个密不透风的地下道场,点燃千盏琉璃灯,地下道场顿时亮如白昼。
许由盘坐在一个草垫之上,右手做掌单立,然后将中指与无名指弯曲,指尖指向掌心,同时将食指指向自己的眉心,口中念念有词道,“遗世独立,天冲出洗;欲得天真,断用灵慧……俗人昭昭,我愿昏昏;俗人察察,我愿闷闷。澹兮,其若海……”
精卫惊奇地发现,许由眉心前的空气中,突然出现一个高速旋转的旋涡,接着一粒极细极细的白光从许由眉心处射出,钻到了旋涡之中!
那旋涡转速这才越来越慢,变作一团白云,白云上站立着一个如手指头大小的、手扶龙头杖的白发老翁,对着许由吹胡子瞪眼,一副愤怒异常的样子。
精卫不敢怠慢,立刻施法,将之封印在一盏琉璃灯中,然后对着那盏灯连连赔罪,“老祖宗见谅,您照顾了我师傅这么多年,肯定累了吧?您就躺在这琉璃灯中,好好歇上一歇,等我师傅把你请回去时,您再好好收拾他——不说话就算你答应了啊,我们就这样定了!”
许由请出灵慧魄后,又变掌为抓,在天灵盖上一顿抓挠……
精卫瞪大眼睛看着师傅的天灵盖,心中好奇,“灵慧魄是个老爷爷,天冲魄会不会是个老奶奶?”
许由抓挠了半天,天灵盖都没反应,精卫小心翼翼问道,“师傅,挠痒痒的话,你那手指头太粗糙,要不我来?”
许由点点头。
精卫松了口气:师傅丢了灵慧魄,还好没变傻。
精卫伸出纤纤玉手,在许由头上挠了起来。
片刻,一道蓝光从许由头顶射出,跟那千盏灯光糅合在一起,让这地下道场变得如梦如幻一般美丽。
精卫惊疑地望向那些琉璃灯,明显感觉到灯之焰火都被拨高了不少。
精卫把目光从灯火上挪开,再看许由天灵盖时,赫然看见一个身穿红肚兜、头扎羊角辫的小男孩,站在蓝光中心,捂着肚子咯咯笑个不停。
精卫赶紧念出搜魂咒,正要画出摄魂符,却还是晚了一步!
那童子见到精卫抬手,立刻身化蓝光,在屋中如闪电般穿梭不停,将精卫绕得眼花缭乱,这才趁精卫张口惊叫之际,藏入了精卫喉咙之中。
精卫一下子失去天冲魄踪迹,料想它是躲入了琉璃灯中,只得费尽心力,将每盏琉璃灯都结了法印。
精卫擦去头上汗水,惊慌失措地来到许由面前,“师傅,天冲魄不见了!”
许由睁开眼睛后,缓缓转动脖颈,打量了一遍千灯齐明的房间,然后用无限悲悯的口吻问道,“你是谁?”
“师傅,我是精卫啊!”精卫大急。
“精卫是谁?”许由再问。
“精卫是你的徒弟啊!”精卫忙答。
“抛开我徒弟的身份,抛开一品大巫师的身份,也抛开太阳神女儿的身份,你究竟是谁?”
“我究竟是谁?”精卫被许由这一再简单不过的问话,问迷糊了。
“今日我知何为我,你还不知你是谁!可怜世人皆如是,一生在梦难自知。精卫,忘了为师过去对你的教导和期望,试着放下你父亲给你带来的伤和恨,仅仅作为一个人,去好好活着,你才能找到你自己,找到真正的、那个究竟的‘我’。”许由伸出拇指和食指,在空中轻轻画了一个圈,然后食指对着精卫的眉心一点。
精卫突然头疼欲裂,双手抱着脑袋栽倒在地,一边打滚,一边喊道,
“师傅,你既然要我放下,为何又打开封印,让我记起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