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信任就像丢出去的肉包子,偶尔能捡回来,偶尔捡不回来,所以一开始,就不要浪费粮食。
——《眠眠细语》
晏初水的办公室位于拍卖行最里间,门口有秘书办公桌做屏障,左边是消防通道,右边是茶水间。
殷同尘捂着半张左脸跟着晏初水往办公室走。
“这张画是谁收进来的?”晏初水冷不丁地发问。
“赵经理,不过是刘江主动上门谈的委托,不是买断,我们损失不大。”殷同尘回答。
艺术品拍卖与其他拍卖略有不同,征集拍品一般分两种形式,名家字画因为价格高昂且一作难求,所以拍卖行会直接付款买断,在随后的拍卖中赚取差价获利,而一些中低档的作品,拍卖行则只提供服务,收取买卖双方的佣金,不会积压资金。
很明显,刘林的作品属于后者。
“而且,谁也不会想到赝品还能比真品画得好。”殷同尘补充了一句,算是替同事求个情,“对了,你什么时候对刘林的画也有研究了?”
晏初水的眼睛是开过光的,向来只看名家巨作,能知道刘林的名号已经实属难得。
“没研究过,只是他要真画得那么好,早就不是现在的价格了。”他淡淡地说,“画家么,两种最值钱,要么活得久,要么死得早。”
殷同尘歪头想了一下,以当代人的平均寿命衡量,刘林去世确实早了点,刚退休没几个月就突发心脏病。这个年纪匆匆过世,留下的作品应该不多,本可以物以稀为贵,却偏偏画得并不好,或许就是这一点才让刘江动了歪心思,买别人的画落款盖章,再倚仗自己的身份四处卖画。
价格不够,数量来凑。
“能把画卖给刘江倒手,而且倒手后的价格也不高,说明卖价更低。”晏初水轻笑了一下,“我还挺好奇的,什么样的傻子才会干这种蠢事,自己画得好不好,心里没数吗?”
殷同尘扁扁嘴,“没准就是个怀才不遇的老头子呢。”
“那就把人找到,再好吃好喝地让他活到九十九,我就赚了。”晏初水举起手里那卷《松下观瀑》,看样子是真有此意。
“那刚才直接问刘江从哪里买的不就好了?”
“我信他?”
“……”
在鉴画上,晏初水和X光没有区别,在生活上,晏初水和测谎仪也没有区别。
殷同尘低头腹诽,一时没注意速度,直接走到了他身旁。
晏初水站在办公室门前,不经意地斜了一眼,殷同尘立刻识趣地退后两步,晏初水不急不缓地伸出手指按下一串数字,密码锁应声打开。
放眼整个墨韵,能走进这间办公室的人不超过五个,殷同尘有幸身为其一,已经感恩戴德了。其实他入行不过六年,能坐到如今的位置,理由不外乎三个。
他是一流艺术院校毕业,他有足够多的职业资格证,以及——他是晏初水的大学室友。
当然,殷同尘坚信,实力第一,关系第二。
所以多年来,他勤勤恳恳、孜孜不倦,死死地保二争一。
见到老板回来,年轻的女秘书殷切地给两人倒茶,闷热的天气里,一壶冰镇的蜜桃乌龙凉意爽人,金黄色的茶汤注入锤纹玻璃杯中,晶莹剔透,看得出来花了一番心思。
晏初水盯着这张姣好却陌生的面孔看了两秒,“新来的?”
小秘书骤然对上他清冷儒雅的目光,一时红了耳根,“张姐前天开始休产假,我……”
没等小秘书说完,殷同尘赶紧递上一瓶未开封的纯净水,晏初水接过来一拧,清脆的开瓶声令人身心愉悦。
他喝了一口,说:“赵经理降为业务组长,以后负责培训新人。你,去重新培训。”
小秘书花容失色,殷同尘暗暗咂舌,仔细想一想,晏初水和测谎仪还是有区别的,测谎仪尚且还有亮绿灯的时候,而晏初水只有红灯模式。
***
大约到了晚上八点,殷同尘才得到准确可靠的消息,刘江的画是从一家小工作室买的。近几年拍卖市场火热,一批小型书画工作室也跟着纷纷冒头,主打线上微拍,低成本、低价格,作品的来源大多是青年艺术家。
可等殷同尘找到那家工作室的负责人一问,才知道这张画不是工作室的签约画家画的,而是从一个画贩子手里收的一批打包货,原本是当装饰画卖的,所以都没有落款,而刘江要的,恰恰就是没有落款。
装饰水墨画,连框带裱,单张价格也不会超过一千。
“还真是个傻子。”晏初水听完如是说,“应该是美院在校生吧。”
殷同尘啧啧嘴,“现在的美院学生心高气傲,哪会这么便宜就把作品卖了。肯画这种装饰画的,一般都很业余,觉得自己做不了艺术家,索性去做画匠赚钱。”
晏初水意兴阑珊地摇摇头,原本想找这个画家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好奇,二是为了这次的赝品风波。
网上的热帖虽然删了,但余温尚在,况且赝品也是不争的事实。墨韵做拍卖也有十多年了,上亿的作品都没走过眼,哪能因为这样一张画翻车?
如此丢人现眼的事,也只有找到这个画家,才可能彻底反击。
可现在他已经没了兴趣,怀才不遇的人他愿意帮忙,自甘堕落的就算了吧。
不过殷同尘还是把最后打听到的结果如实汇报,“画贩子说,这张画他有点印象,画画的人是个小姑娘,二十岁出头,不画好卖的工笔花鸟,尽画大写意山水,名字有点怪,叫许眠……”
晏初水腾地起身,径直向外走去。
“晏总?”
殷同尘歪头叫他,指了指客厅窗外。
按照惯例,晏初水从不在天黑后出门。
“去、找、人。”
***
一路上,殷同尘都在猜测,究竟是哪个关键词触发了晏初水。
小姑娘?二十岁?写意山水?
还是……许眠?
然而后排的晏初水带着眼罩,拒绝与黑夜对视,也拒绝与人交流,这让殷同尘没法发问,只能自己瞎想。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晏初水一定认识这个叫许眠的小姑娘,难道是前女友?但随即他就推翻了这个猜测,回忆大学时光,晏初水对谁都是十级警惕,仿佛每一个靠近他的妹子都是从《聊斋》里出来的,每个接近他的汉子都是从梁山上下来的。
再往前推……
晏初水今年二十八岁,那姑娘二十岁出头,两人至少相差六岁,要是大学前有关系,那就不是早恋,而是犯罪了。
尽管晏初水的很多行为都让人想犯罪,但他本人却是一个不会犯罪的人。
理由很简单,因为犯罪危险。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光是天黑这个选项,就已经不可能了。
黑色的宝马7系在路口转弯,驶入一条狭窄的小巷,这里属于老城区,许多居民楼都是三十年前盖的。城市迅速发展,写字楼与商场层出不穷,这一带的房子面临拆迁,纵使老旧也不会有人去翻新,大多是便宜出租,甚至是群租。
司机按照地址将车停在一栋单元楼楼下,殷同尘下车时看了一眼时间,正好是晚上十点整,这可并不是一个登门拜访的好时间啊。
晏初水却毫不在意,摘掉眼罩走下车,直接就上楼梯了。楼道有灯,不算太黑,一路上到三层,他在304门前顿住。
殷同尘问:“你也觉得这个时间不合适了吧?”
晏初水回头看他,“不,我是觉得应该你敲门。万一门里面有什么……”
“……”
得,殷同尘上前一步按下门铃。
如他所料,304也是一套群租房,开门的是位中年阿姨,听到他们要找许眠,就朝北面的一个单间指了一下。
这一次晏初水倒是不用他代劳了,自个走过去,在门上轻叩了两下。
殷同尘更加确定,两人的关系铁定不一般。
屋里的人似乎已经睡下或是在忙,隔了许久也没有回应,晏初水不得不敲了第二次。这一次总算有了回应,一阵窸窸窣窣的手忙脚乱后,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穿着一条泛白的蓝色睡裙,长长的卷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阿姨,房租我……”话说到一半,她才惊觉敲门的人不是房东,而是两个年轻的陌生男人。
一个很陌生。
另一个,好像不太陌生。
她不由地紧张起来,左手拇指在嘴边轻轻啃咬,一双小鹿眼定定地看着他们。
晏初水也定定地回看她。
琥珀色的眼瞳,没错。
自来卷的头发,没错。
爱啃左手拇指,没错。
还有……
狭小的屋内,一张硕大的画板抵在北墙上,挡住了唯一的窗户,画板上还有一张尚未完成的山水画,六尺全开的尺寸,几乎占据了整块画板,周围贴着几张小草稿。地上的画具虽多,但一一挨着画板放置,整齐而不凌乱。
西面墙放着一个简易的置物铁架,最上层是卷成捆的画作,搭着一块遮光的灰色盖布,中层放着一些纸笔,其中有半刀没用完的宣纸。
只瞥一眼,晏初水就知道那是普通净皮,而非特皮,更别说是陈年老纸了,倒是和那幅《松下观瀑》的用纸并不一样。
房间东面是一张单人床,一个小书桌,桌上的小半碗泡面腾腾地冒着热气,旁边还有一根刚撕开口的火腿肠。
喜欢吃火腿肠,没错。
“许眠。”他摘下眼镜,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小姑娘疑惑地仰头看他,这个人又高又瘦又好看,站在逼仄狭窄的过道上,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明明叫了她的名字,却又满脸的生人勿近,真是奇奇怪怪。
可世上奇怪的人并不多,如果曾经遇到过,现在又遇到,那多半是同一个人。
她啊呜一口咬到手指,疼得叫出声来——
“初水哥哥?!”
“嗯。”晏初水点头,在得到以上种种证实后,他伸出右手,“身份证再给我查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