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8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冤家如暴雨,想躲淋一头。
——《眠眠细语》
每年春秋两季的大拍结束后,本市的拍卖协会都会牵头举办一场庆功宴,今年正赶上端午假期,宴会就定在了节日当天。
墨韵收到邀请函时,协会秘书长特意打来电话,说拍卖协会和市妇联有个公益合作,所以打算在庆功宴上搞一场小型慈善拍卖,规模不大,也不对外开放,希望各家拍卖行都能捐一两件小藏品,以支持他们的工作。
某种意义上,算是慷他人之慨,好在也是做公益,晏初水就没有拒绝。
国内十大拍卖行本市占了两家,一是墨韵,二是瀚佳。虽然两家互为对头,但对于协会会长来说,有竞争,行业才兴盛,所以就连安排座位都把两家排在了一桌。
于是乎,晏初水的右边坐着陪同他一起的殷同尘,左边却坐着瀚佳的副总王随。王随与晏初水年纪相当,可尚未完全接手瀚佳拍卖行,因而还是副总。
同坐一桌,王随与另几家拍卖行的来宾一一碰杯客套,最后轮到墨韵这边,知道晏初水是个在外不吃不喝的人,他索性略过,直接举杯朝殷同尘敬了一下,“恭喜啊,听说这次拿到了白手套。”
有晏初水在场,殷同尘哪敢和对家副总碰杯,只能硬着头皮婉拒:“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
王随挑眉笑了笑,“去年年终晚会,你不是还和云澜的徐经理拼酒的吗?”
殷同尘愣在当下。
坐在中间的晏初水冷冷地开口:“他刚得了痛风。”
“啊?”王随故作惊讶,“这么年轻?”
殷同尘悲痛地点了点头。
晏初水目不斜视地说:“痛风不分年纪,酒喝多了都会。”
“……”
王随讪讪地放下酒杯,此刻台上已经开始今晚的重点——慈善拍卖。拍品是各家捐赠的,竞买人又是台下的从业者,所以采用了无底价起拍的方式,更随意自如,也更活络气氛。
先拍的几件瓷器都是小拍卖行捐的,没有太高的价值,叫到个大几千也就落锤了,紧跟其后的书画,大多也都是三五万的价格。而墨韵捐的是一张清代左宗棠的行书立轴,预估能拍到三十万以上,在这种纯捐赠性质的公益活动中,几乎是吊打众人。
事实也是如此,这件拍品一上台,台下便是呼声一片。
越是有风波的时候,越是不能丢了气势,这是晏初水一贯的行事风格,当然,他捐这张字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不喜欢了。
不喜欢的人要避开,不喜欢的东西自然是要卖掉。
叫价一路攀升,很快就破了三十万的预估价,满场的气氛也被带到高点。
相较于其他同行,王随显然不乐意看到对家大出风头,他重新端起酒杯,大饮一口,“晏总还真是大方,这种完成任务白捐钱的事,出手还如此阔绰。”
晏初水淡淡地回应:“保护妇女儿童人人有责,况且……”他顿了一下,说,“今年春拍的成交额还不错。”
墨韵的成交额不错,自然意味着瀚佳的成交额不怎么样。
王随沉下脸色,将身体侧向另一边。
晏初水对此不胜欢喜。
然而讨厌鬼转过去没多久,就又转了回来。台上的报价的已经到了三十五万,按照258的加价幅度,再有人举牌就是三十八万了。
一片热闹欢腾中,王随突然问:“听说晏总前不久去了佳士得春拍的亚洲专场?”
晏初水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巴,算是听见了。
王随一脸玩味,压低嗓音道:“那……这次找到《暮春行旅图》了?”
晏初水终于转过脸来。
他一直在寻找的《暮春行旅图》是一张宋代名画,根据《宣和画谱》记载,此画乃宋代名家俞既白所作,画的是暮春时节,云眠山苍峰翠谷、峭壁清流的无限风光。云眠山峰回路转,绵亘三十公里,两脉中的云眠河更是斗折蛇流,因而此画高两尺,长九尺有余,是一张不折不扣的大山水长卷。
之所以要依靠《宣和画谱》的记载,是因为这张画在火烧圆明园时遗失,从此不见踪影。多年来,世界各大拍卖行的古代山水画专场晏初水都会去,为的就是找寻这张画。
只不过时间久了,业内同行不免议论,晏初水向来火眼金睛,怎么唯独在这事上犯糊涂?一张名画倘若真的流传于世,不可能没有一点消息,只消看看拍卖的预展图录就行了,何必亲自到场。既然久无声息,那么这张画很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不存在了,完全是徒劳无功。
可即便人人都这么想,也绝不会当面去问晏初水。
除了王随。
不但要问,还偏要当众问,无疑是把两人的不对付摆在了明面上。
呵,晏初水轻笑,不对付就不对付呗。
“那倒没有。”他轻飘飘地回答,“也就是把倪瓒那张《墨竹图》的真迹买回来了。”
“……”
一句话云淡风轻,用王随的钉子,把王随钉在耻辱柱上。
满座的宾客都知道,去年因为晏初水的鉴定让瀚佳元气大伤,如今墨韵的负面热搜肯定是王随买的,眼下是王对王的局面,大家一致选择举牌竞拍!
三十八万的叫价瞬间突破,拍卖师继续往上加价。
王随勉强笑了一下,“真迹?”
“改天去看看?”晏初水用面无表情的脸,发出热情的邀请,“正好瀚佳有摹本,还能对比一下。”
王随端起酒杯,大饮一口,“摹本也比装饰画强。”
装饰画?是说《松下观瀑》吧。
晏初水耸肩,“装饰画自有装饰画的好处,只要没花买真迹的钱,就不算亏。”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但王随也不是一个纯吃素的人,既然敢挑事,就不会怕事,“既然不亏,晏总还特意去找那个画画的姑娘?”
就这?
晏初水看似闲散地眯起双眼,眼中写满了淡然与不屑。
只是表面的波澜不惊下,他深刻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看吧看吧,他早就应该和许眠割裂关系,指望她挽救局面,简直是天方夜谭,不仅带不动,还能让王随当个把柄讥讽他!
这是什么样的猪青梅?
王随继续说:“小姑娘画得挺好,我买了两张画,她开心得不得了。”
完全能想象出来。
何止是高兴,可能还会立刻买一包火腿肠庆祝。
晏初水的脑内已经有画面了。
台上的拍卖师正在最后一轮加价,“四十五万第一次,四十五万有没有再加的?”
过于热烈的氛围下,王随的声音显得有些不真实,他稍稍凑近,幽幽地说:“我问那姑娘要不要和瀚佳合作,你猜她说什么?”
晏初水突然觉得很吵,还很热,急火攻心的那种,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无意识地喝了一大口。
满桌都傻眼了。
“她说她想结婚!”
晏初水吐水了。
第一是他忘了自己不该喝外面的茶水,第二是——
怎么全世界都知道她想结婚?!
“咚”的一声,一锤定音,满场掌声响起。
晏初水愤然起身,恨恨地念出一个让他咬牙切齿的名字。
“许……眠……”
很诡异的,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弱弱的回应。
“哎?初水哥哥,你叫我啊?”
晏初水觉得自己真特么是见鬼了!
***
宴会厅外,许眠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站得笔直笔挺。她穿着一件老气横秋的白衬衫加黑色西装裤,衣服的尺码并不合身,套在她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你怎么会在这里?”晏初水问。
他压着一股莫名的火,好像很生气,又好像并没有生气的立场。
许眠倒没有考虑那些,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是来打零工的,给举牌的客人送确认书。”
晏初水扶额,不肯和拍卖行签约,却在外面打零工?她不是猪青梅,她就是猪!猪!
许眠见他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又仔细解释了一番:“这不是给妇联公益项目筹款的慈善拍卖吗?”
“所以呢?”他拧着眉头问她。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自己。
晏初水恍然大悟。
她不就是公益项目中要支援的那种失学少女吗?!
“行。”他深吸一口气,“那你为什么要告诉王随你想结婚?”
“王随是谁?”失学少女歪头。
“瀚佳拍卖行的王随!”晏初水提高音调,“买了你两张画的!”
“啊……”少女回神了,“因为他和你一样,都问我要不要和拍卖行合作?”她仿佛很有道理的样子,“那我拒绝别人,得给出一个理由嘛。”
哟嚯。
还挺会换位思考的。
晏初水向前迈出一大步,许眠的后背与墙壁贴得更紧了。他单臂撑墙,俯身盯着她,从那颗圆圆的脑袋,盯到窄小的肩膀,再到她放在唇边的左手拇指。
“不许啃手!”他凶巴巴地低吼一声。
许眠吓得把手缩了回去,尔后怯怯地抬起双眼。
即便他现在倾着身子,也还是比她高出一大截,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骨骼分明的下颌和青筋凸起的颈项。大约是同桌的人都在喝酒,他身上也不免沾了酒气,与他清隽的气质并不相符,可因为他在生气,所以酒气也变得有些应景。
淡淡的,小违和。
又奇怪地让人觉得舒服。
她极小声地提出疑惑:“初水哥哥,我想结婚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结婚不是一件很喜庆的事吗?
晏初水怔住了。
目光所及,是他身下缩成一团的许眠,好像……说的……也没错?
“我没有生气。”他否认,“只是好奇。”
许眠一脸迷惑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好奇他的好奇。
好奇什么?他还能好奇什么?!
晏初水整整一周都没睡好觉,他承认他的情绪是有点复杂的,一方面他真的好奇许眠为什么想结婚,另一方面他又完全不想承认这一点。
这种矛盾就像那天晚上听到她的名字一样,一边是天黑,一边是她的名字。
又操蛋,又无奈。
倒也不难选择。
“好奇你为什么想结婚!”
“好奇你为什么过成这个鬼样子!”
“好奇你脑子里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吐不快。
索性吐完拉倒。
顶着暴风雨一样的质问,许眠缩成了一只鹌鹑。
“是……”她舔了舔下唇,战战兢兢地回答,“是因为一张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