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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巳时初,萧宝凝的车驾到了谢府前。

谢府得知今日郡主驾临,早已上下打点好了恭候她。谢昶一殁,萧宝凝自然而然地被当做未来主母对待。

然而萧宝凝一行人,仆从身手矫健,婢女落落大方,并无他们插手之地。

萧宝凝进了谢府,本以为谢辞晏不会迎她。

未料画壁前立着一人,长身玉立,面若谪仙。

“郡主。”谢辞晏向她伸出了手。

这是毒蛇的信子,也是权利的邀约。你若抓住了它,便要忍受毒蛇日夜盘亘摧残,也会享受到无上权利的快感。

你若不理它,便会失去一切的线索,也逃脱不了毒蛇的纠缠。

萧宝凝伸出左手,放了上去。

毒蛇一样的谢辞晏,手掌瘦削,却宽厚温暖。他将她包裹在其中,引着她过了游廊、人工湖,最后来到自己的院中。

因着二人婚约在身,并无人敢嚼舌根。见这对未婚夫妇入了书房,便极有眼力地带上了门。

谢辞晏不紧不慢地拿出一本棋谱——并无损毁,不是残卷。

萧宝凝看了看他二层书阁,不光如此,一路走来,即便谢府遍是缟素,也难掩那份百年望族的雍容大气。

她摆手道:“你知道我不是为这个而来。”

谢辞晏松开了她的手:“你沉住气,先看了再说。”

萧宝凝被他噎了一句,知道说不过他,便未回怼。

她拿出棋谱,扫了谢辞晏一眼。

只见他软布鞋踏上木梯,也不看她,径直上了二楼。

萧宝凝翻看棋谱,眼瞳一震。

这是棋谱,却又不是棋谱。一张残局之上,缭乱地摆着数颗棋子,看似普通的棋局,却因棋子上标的字而大有不同。

王、卢、文、李、赵、沈、魏、宇、明…后面竟有王、君、后、储、妃、郡…

萧宝凝大怒,提起裙摆追至楼上。

楼上书阁立有十二幅书架,皆是名家不传之著,萧宝凝在最后一面书架前,找到了正在掌灯的谢辞晏。

谢辞晏背靠孔雀屏,清淡的面庞被身后灰暗的雌孔雀衬得越发泰然。

萧宝凝细细扫了这幅孔雀屏后,便将棋谱摔在他面前,胸脯起伏不定。

谢辞晏将棋谱放在灯台上,看着它渐渐燃烧起来。快要烧到他削瘦细白的指尖时,被丢进一旁盆中。

“这棋谱,殿下也看过。”谢辞晏漆黑的眼睛变成了火光的颜色,“岳父大人默许了的。”

萧宝凝还能说什么?丈婿已然是一体,她还能说什么?

她忍着想要动手的冲动,努力使自己呼吸平稳一些。

“谢辞晏。”萧宝凝冷声道,“不准动太子。”

谢辞晏却笑了:“宝凝,这是你第一次唤我名字,却是在命令我。”

随后他站起身,靠近萧宝凝,将她逼到书架一角。

“你也听说过我杀人的手段,手起刀落,必不会用磋磨人的法子,太不省心。”谢辞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殿下是如此,我亦是如此。”

随后,萧宝凝头顶竟落下他的手。

谢辞晏摸了摸萧宝凝的头,发丝细软之人也太过心软,即便经历了这么多,也还是个柔弱女子。

罢了,他也只能护着了。

“宝凝,我也只给你两个月时间。”谢辞晏轻声道,“二月初九,诸事皆宜。你若扳不倒我,就老实待嫁,前朝之事自有我和殿下,你就为我生儿育女罢。”

萧宝凝惊惶抬头,杏眼圆睁:“你兄长还未…”

谢辞晏摁住她的头打断了她的话:“我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许多事,世人皆恨我,不多这一件。”

说罢,谢辞晏点了点她的脑袋,转身下了楼梯。

萧宝凝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混沌。

瓷罐中特地加了茉莉的膏药被修长瘦削的中指抠出一点来,谢辞晏翘着中指,丝毫女气也不显。

萧宝凝缓缓下楼,沉静地看着他。

谢辞晏欺上身来,中指贴近她带着鞭伤的左脸,为她细细涂抹了药膏。

“宝凝的这张脸以后说不准就能日日看着了,可不能伤了分毫。”明明上完了药,谢辞晏仍是轻轻揉着,“你要做什么,即便不肯与我说,也应该问一下殿下。现在只有殿下与我不会伤害利用你。”

说罢,他放开了她。

“去吧,宝凝,放手去做。”谢辞晏看向远处的天空,“我给你机会。”

萧宝凝上前一步道,正欲开口问些什么,又放弃了。

她不知谢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机太深的人她琢磨不透,也不想再琢磨。

萧宝凝走出书阁大门,身后是捧了几本书的谢辞晏。

谢辞晏将萧宝凝送出大门,又将手上用作演戏的书籍递了去,并嘱咐着:“宝凝记得,二月初九要还。”

萧宝凝的车帘“唰”的一下被拉上。

眼看着她车驾走远后,谢辞晏唤来了随侍谢怀。

“公子有吩咐?”谢怀叩首道。

谢辞晏问道:“我记得明中丞致仕后回了老家,尚有一子在翰林院?”

谢怀略一思索便道:“是,不过前几日被调去吏部任临时主事,奴查不出是谁下的调令。”

谢辞晏缓缓步入府中,半晌才道:“我知道了。”

随即又吩咐:“逢九去为昭阳郡主送份礼,直到二月初九止。”说罢,留给谢怀一个清瘦的身影。

昭阳郡主的车驾驶回郡主府,一炷香后,盛装的萧宝凝又乘车去了宫中。

抵达宫内后,萧宝凝匆匆去了紫微殿。

紫微殿少监垂首道:“圣人在浣笔阁。”

萧宝凝带人又匆匆赶往浣笔阁。

宫城内两处湖泊,浣笔阁环最大的白湖而建。萧宝凝走到断脚,终于看到了孤僻的帝王。

今日圣上身着道袍,正背对着她。

圣上身边总管姚安见到萧宝凝,弓腰向她揖了一揖。

圣上并未转身,只眼角余光扫了来。

萧宝凝向前一步跪地道:“昭阳叩拜圣上。”

萧立亥竖起中指靠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

萧宝凝未得到准许,并未起身。她仔细看萧立亥,见他将鱼篓中的鱼一条条小心放入湖中,举止慈悲。

是了,萧宝凝突然想起,今日是腊月初八,是释迦牟尼佛成佛之日。圣人信道,正所谓佛道不分家,萧立言便是但行好事不问前程了。

萧宝凝想起皇帝手腕,亦是胆寒。她现已不怕活阎罗谢辞晏,倒是装模作样的萧立亥更令人恐惧。

装模作样的帝王装模作样地放生了两大筐鱼后,转身和蔼地道:“娇娇又来了?这次有什么事?”

萧宝凝收起了心中所想,嗑了个响头道:“为调查王歙一案,今日侄女差点遭歹人毒手,幸好宇文小将军出面相救。侄女在燮州时与其曾有过羁绊,如今想向圣人讨个旨意。”

皇帝面色惊讶道:“你竟与他有过往来?说吧,想要什么旨意?”

萧宝凝昂首,目光灼灼地望着皇帝:“想求圣人赐婚。”

萧立亥面无表情,眼神却有些迷离。他又从另一筐内拿了条鱼道:“宇文晗娶过妻,配不上你。你与谢二有婚约,这事不好办。”

萧宝凝满眼失落,她挤出数滴泪,加上情绪酝酿,一时竟真假难辨。

“殿下与我已生隔阂,不准我与宇文晗来往。”萧宝凝涕泗横流,倒还真像那么回事,“侄女别无他法,才求到陛下这里。”

萧立亥将手中的鱼放入湖中,鱼尾摇曳,溅出一汪水花后消失不见。

鱼是尽早在东市买来的,到了这里看似死里逃生,却不知白湖是死湖,它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苟延残喘罢了。若吞吃入腹尚且有一丝价值,而入了这浣笔阁便再无用处。

萧立亥道:“你先起来。你父亲尚在,这事不该求到朕这里。总归是一家人,何必如此。”

若不是见到了两幅孔雀屏,萧宝凝差点就信了他的鬼话。何况她与英王只是做戏,而圣上与他的两位兄弟才是真正的不和。这几年大家面上不说,其实英王已然成了摄政王,谢氏一门父子三学士又霸揽朝堂,宇文献父子手握重兵,萧立亥只有一手提拔的赵庭芳,在吏部却已是岌岌可危。

萧宝凝之前不懂,现在细细地将账一笔一划勾上,才知道孔雀屏的来龙去脉。

萧立亥被架空,看似风轻云淡,不理朝政,实则他的野心全在孔雀屏上。

去岁乙未年祭天的,并不是圣上本人。他一面哀悼襁褓中自己的骨血,一面转移了十二万三千五百两白银,而这是他的疏漏。尚书局的三万九千三百两的蜀锦宫纱,被他暗中下令制成两幅孔雀屏——雄孔雀屏赐给昏聩的宣德侯魏元浩,雌孔雀屏赐了权倾朝野的阁老谢书宁。

两幅孔雀屏大不同,但萧宝凝在谢辞晏的提示下发现了真正用法——两幅孔雀屏若合在一起,便是一张地图。萧宝凝记忆过人,看过谢辞晏的那幅孔雀屏后,脑海中将它们重叠,发现是四里山。

四里山位于元京西北百里外,整座山不大,走上四里便可以绕过。但它却曾是前朝柴魏皇陵所在,柴魏覆灭后,不少宫人与平民曾进去搜刮陪葬珠宝,却因瘴邪之气一去不复返。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那是个诡谲之地。车轮在前轱辘在后,人若无命便无福发财,到如今也未敢有人去了。

萧立亥却送上一副四里山地图给了混沌中的宣德侯和权臣谢阁老,真是一出妙计。

倘若二人愿意联手,便能将和稀泥的魏元浩拉出来,分化英王和宇文献的势力,毕竟魏元浩在兵部二十余年,即便现在装疯卖傻,侯府后门却也大开着迎来送往。

若二人不愿联手,权势处于下风的魏元浩必然有所动作,无形中又会削弱谢书宁的势力。

萧宝凝简直要为圣上这招喝彩。

她起身后,又用袖口拭了泪。冬日宫装厚重,泪水在她袖口泛起一片暗色。

萧立亥看后不语,轻声道:“你回去罢。”

萧宝凝低着头告退,她慢吞吞往回走,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莫忘了小年的家宴。”

萧立亥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响起。

年年小年与除夕,萧立亥都会在宫内设宴,来者皆是王室中人。英王因与圣上素有阋墙,从不参加这场宴会。今日萧立亥开口提醒,便是认定了她与英王真的翻脸。

也是,赵庭苇杀了云海山人,宇文晗助纣为虐间接害死了英王爱妻。萧宝凝与宇文晗当年也的确是真情实意,别人可以不信,关键萧宝凝姓萧,萧氏一门皆情种,这个他信。

所以在皇帝萧立亥看来,萧宝凝是真的恋爱脑,而英王萧立言是真的与女儿有了隔阂。

萧宝凝回头又拜了一拜,忙道不会忘。

再转身时,哪里还有悲戚的样子?

赐婚?她断定皇帝是不会给她赐婚的,因为他得罪不起谢家。

今日来的目的就是给他吃个定心丸,让他知道自己和父亲是真的不和。

小年家宴她也会去参加,即便找不出什么线索来,也要去会会萧振南。

萧宝凝从浣笔阁出来后,又去了东宫。

见是昭阳郡主来访,宫人忙不迭行礼,随后将她引入了正殿。

太子妃文惜正抱着肚子在殿内踱步,见萧宝凝前来,便扔下了手中果壳来到她面前。

“宝凝姐姐。”文惜糯糯道。

萧宝凝本想来看看萧宝冲,宫人说太子殿下仍在睡觉,问是否要叫醒他。

萧宝凝心疼堂弟,便道不用。进殿后本想说两句客气话便走,却发现文惜好似比之前更胖了一些,不禁有些奇怪。

“你最近吃得好?怎的这样富态了?”萧宝凝好奇道。

文惜脸一红:“吃得多才有营养,对胎儿好,太医们常说我瘦弱,便让我多吃些。”

萧宝凝年纪虽大,却仍是闺阁少女,不懂这些事。见她胖得厉害,便点点头:“那便听太医的。预产期几月?”

文惜垂眼道:“三月初。”

萧宝凝心想:三月初还早,吃这么胖,怪不得肚子这样大了。

随即将带来的文学士老家浮山特产命宫人一一验了毒,再送给太子妃。

又嘱咐了两句后,萧宝凝带人离开东宫。

文惜看到之前随口一说的特产被萧宝凝找了来,知道她花费了不少心思。她鼻子一酸,抱着肚子追了出去。

“宝凝姐姐!”

萧宝凝回头,见太子妃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扒在门框上。

“不用送,你快回去。”萧宝凝道。

太子妃望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有:“宝凝姐姐早些成婚罢…”

萧宝凝听到别人催婚,心底又是一阵来气。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扭头便走了。

“早些罢…”太子妃口中极轻细地喃喃,“这样就能帮帮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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