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晏回到章华殿，圣上已不知去向。

谢书宁看他入座，低声问：“这么久去了哪？”

谢辞晏看着中央台子，舞伎扭动着身躯向他抛来一个媚眼。

他眼神移向了别处，开口却并未回答父亲的问题：“儿子想娶妻。”

谢书宁有些惊讶，算来已经二十有五，年纪已经偏大。

两子一前一后入朝，老大谢昶娶了工部侍郎李箐之女并育有一女，老二谢辞晏以婚约为由拒绝纳妾，大肆敛权，借永随二州水患一事铲除异己，竟比他手段更为狠毒。

本以为无法掣肘的老二此刻主动开口娶妻，也不知是何目的。

不过他转念再想，昭阳郡主琼姿玉貌，又有英王靠山，不管是真心喜爱还是出于对权势的渴求，他这个儿子都无法拒绝萧宝凝。

“可是郡主？”谢书宁问道，“郡主骄纵，你须得与她商量一番。”

谢辞晏饮了一杯酒，淡淡道：“不必同她商量，我与殿下去说。”

谢书宁看他漠不关心，心里笑道：强娶早晚有你好受。

未时末，宴会众人走了个大半。

谢辞晏回到府上，饮了醒酒汤，又用过香茶，随后命谢怀开库房，取了奇珍异宝，分了两拨——一拨送到英王府，一拨送入郡主府。

英王书斋外的棕榈已被除去，水潭之上再也望不见张牙舞爪的枝丫。

英王看着眼前玉树临风的青年，他对这女婿的确满意，人在朝中，无毒不丈夫。

但谢辞晏锋芒太过，英王只怕有一天他翻了车，会带累了女儿。

“年礼刚送过，怎么又客气起来。”英王含糊道。

刚走了个谢书宁，又来了他儿子谢辞晏。

谢书宁来此，拿出当年定下萧宝凝时留下的如意来商谈婚期。二人密谈了一番，算是尘埃落定。

谢辞晏一拜到底：“臣为郡主而来。。”

英王又瞥了一眼他，无奈越看此人越觉得容色上佳。

“元京上下，孤也就瞧着你是个人物。”英王转着指环道，“别的不说，孤只要你一句话。”

谢辞晏深深一拜后，走上前去。

谢怀在厅外候了半日，直到月上梢头，也未见二公子出来。

他心里着急，惦记着公子还要回谢府赶家宴，但公子有吩咐：不可打扰。

就这样等着，直到院外鞭炮声响起，院外熙熙攘攘簇拥着进来一些人。

借着月光，谢怀看清了正中央的那个——是他未来的主母，昭阳郡主萧宝凝。

他赶紧猫着腰冲她行了一礼，摆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郡主。”

萧宝凝醒了酒，换了身衣服便来英王府同亲爹一起过除夕，没想到却在宴厅外看到了谢怀。

想起中午的宫宴和下午谢二送来的大批珍宝，萧宝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再看谢怀怪异的笑容，萧宝凝眉头一挑，入了正厅。

珍馐之间，翁婿二人推杯换盏。

千杯不醉的英王红着眼眶，见萧宝凝来，嘴角勾起一丝笑：“先坐。”

谢辞晏面色如常，只有些发白。他看着萧宝凝进来，轻轻唤道：“宝凝…咳咳…”随即咳嗽起来。

萧宝凝不知这是何意，便问道：“谢大人为何在这里？”

英王道：“今日他来求娶你。”

萧宝凝头一大，心道：好家伙，倒是小瞧了谢二，这速度还挺快。

谢辞晏咳嗽了一阵，眼睛亮的出奇，直勾勾地看着她：“宝凝…”

萧宝凝未见过这样的谢二，被他吓了一跳。

她想着回避一下，却听英王命令道：“宝凝，小旸醉了，你送送他。”

小羊？

“噗…”萧宝凝掩袖笑了出来，“‘小羊’是谁？谢大人么？”

英王还未点头，谢辞晏便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冲他一拜。

“小婿就此别过。”

萧宝凝怒火攻心道：“‘小婿？’哈，谢大人脸皮真是厚。”

铆足了劲想要骂他个狗血喷头的萧宝凝，却被直挺挺走来的谢辞晏握住了手。

“宝凝。”谢辞晏俯视着她，眼底亮如星海。

萧宝凝被眼前美色震了一瞬，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带着出了宴厅。

谢辞晏将她右手放进自己掌中，他的手大她很多，如珍似宝地托着，随后五指收拢牵着她前行。

“谢辞晏，你发什么酒疯！”萧宝凝低吼，想甩开他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谢辞晏靠着她，紧紧攥着她的手，微微俯身，眼如星光：“宝凝，我们成婚。”

萧宝凝白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守在院内的谢怀见主子出来，还拽着未来主母，踏出一步后便再不敢上前。

萧宝凝看着谢怀怒道：“眼睛瞎了？他醉了，还不快来搭把手？”

谢怀这才上前，废了好大功夫才将萧宝凝的手解放出来。生拉硬拽着二公子，而二公子只直勾勾地盯着萧宝凝但笑不语。

谢怀心道不好，二公子不能饮酒。但看此情景，显然喝得太多，已经醉了。

再看萧宝凝气势汹汹的模样，想来应是事成了。

谢怀笑眯眯向萧宝凝告别，带人将主人塞进车辇。

“恭喜公子！”谢怀拱手道贺。

然而谢辞晏一丝反应也无。

谢怀上前，发现谢辞晏已经睡着了。

萧宝凝送走了谢辞晏，怒气冲冲地进了宴厅。

英王命人将席间宴食换下，换了萧宝凝爱吃的菜。

他伸出手指示意她落座：“都是你爱吃的。”

“啪！”

萧宝凝顺手摸了个花瓶狠狠砸在地上。

众人颤巍巍上前，俯身收拾一地瓷片。

“碎碎平安。”英王毫不在意女儿的暴躁，火上浇油地又添了一句，“进了夫家还是要收敛些的。”

火苗倏地一下窜了老高。

萧宝凝咬牙切齿：“要嫁你嫁，我不嫁。”

英王敛了笑，向萧白楼递了个眼色。

萧白楼会意，将仆从遣走，自己帮他们父女带上了门。

“元京除却谢氏无人可护你。”英王将一张图纸甩在她跟前，“瞧瞧你做的好事。”

萧宝凝看了看图纸，正是四里山地图。

她并未觉得自己做错，梗着脖子道：“让他们窝里斗有什么不好？”

英王简直要被气笑：“这还是谢二送到我跟前来的，你以为他不放水，你能这么顺利？”

萧宝凝听了这话，有些迟疑：“怎么会…”虽然的确是他带她去看的另一张孔雀屏。

英王拧着眉心，有些头疼地劝解：“凭你的段位路数，治一治宇文晗魏甯那俩小子也便罢了。赵庭芳你今日见过了？那才是个老狐狸，除了谢二能保你，你觉得还有谁？”

萧宝凝有些动摇，仍是贼心不死：“爹爹也能。”

英王和蔼地看着她道：“我能保你一时，却保不了你一世。你终究要嫁人…像你两个姑母一般，要么远嫁，要么不插手京中任何事，做个八面玲珑的废人。”

萧宝凝想起兖国大长公主与代国长公主，头皮一麻。

“还有个办法也能解决…”英王若有所思道。

萧宝凝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英王面色凝重道：“和亲。”

他看着萧宝凝的脸耷拉了下来，又添油加醋道：“南诏蛇虫多，突厥契丹比元京还冷…吐蕃倒是大，但是你这细皮嫩肉一晒就掉皮了…”

萧宝凝丧丧道：“我嫁，我嫁还不成嘛。”

她心想，若父亲能一直挺她，嫁给谢二也还好。

位高权重，同门师兄，相貌也好，今日还从太子手中救了她。

虽然行事歹毒了些，但掌权者又有几个是干净的呢？

她安安静静与英王一道用了年夜饭，并在英王府住下。

除夕这夜便在鞭炮声声和不断接踵的梦境中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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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百姓起了个大早，走街串巷拜年。

同时也交流了最新的两件劲爆八卦。

其一，街头人人都可以拿出的纸张，上面画着四里山地图。

相传四里山有秘宝，因地形与瘴气不得人入。现今有了地图，瘴气便也没那么可怕——能捞多少是多少，只要在中毒昏迷之前走出瘴气范围便可。

这其二，便是昭阳郡主与内阁中书侍郎正月下旬大婚。

初一一早，谢辞晏进宫面圣，向天子跪请了一道圣旨。

萧立亥被除夕宴上不知何人摆了一道，一早又听人说四里山舆图泄露一事，倍觉朝野上下无人可信。

谢辞晏与萧宝凝本就有婚约，六礼已过了一半，请旨赐婚不过锦上添花。

萧立亥四面楚歌，为安抚谢家便顺水推舟做了人情。即刻命太常挑了正月二十六这个万事皆宜的黄道吉日，一道玉玺盖上，正式钦定了谢辞晏的郡马身份。

独揽皇权的英亲王之女与位极人臣的谢阁老之子怎么看都是门当户对，如无意外，谢辞晏接了父亲和泰山的位置，必定一人独大。

魏甯听闻消息后，策马奔至郡主府。

郡主府内外有仆从搬了东西运送出去，却并不见萧宝凝萧白楼等人的影子。

东厂门房见是宣德侯世子，恭敬行礼。

魏甯抓起他的胳膊，面色阴沉道：“郡主呢？”

门房不留痕迹抽出了手，态度仍是恭顺：“郡主即将大婚，需在在英亲王府中待嫁。”

魏甯听他所言，便知自己难见萧宝凝。他痛恨得心都要滴出血来，拂袖而去。

敲定了婚事，最重要的一项便是做嫁衣。

正月初五之前不宜动剪刀，宫中遣了殿中尚衣奉御并书吏、主衣等六人来为萧宝凝量体记录。因萧宝凝成婚乃强强联手，尚衣局不敢大意，商议好正月二十日前后便将嫁衣奉上以供试穿修改。

萧宝凝端着身体被摆弄了半天，方才量好。

尚衣局退下后，阿梨沈鸢瑶妆等人上前来道喜。

萧宝凝虽并不欢喜，却仍为三人派了红包。

她窝进贵妃榻，满面愁容道：“谢二公子势大，难保我嫁去不受委屈。”

阿梨劝道：“郡主是皇室中人，殿下又是盛年。放宽心些。”

沈鸢也点头：“谢家百年望族，据说有条规矩的——谢家男子不纳妾。”

瑶妆一边为萧宝凝上妆一边笑道：“那可巧了，民间都说萧氏重情，倒与郡主相配。”

萧宝凝闭眼道：“民间的传言罢了，不过因着皇家的神秘感而编排出的。”

瑶妆仔细地为萧宝凝画了眉，见画得好了才继续问：“太|祖、先皇、天子、英王与魏王不都是重情之人吗？”

萧宝凝睁开了眼，扫了下镜中人，颇觉满意。

她轻声道：“你们也知道太|祖的位置是如何来的…在公主和亲路上强掳了来，有了柴魏驸马这个身份，自然便宜得多。”

三人面面相觑——知道是知道，只是不敢说罢了。

“太后出了名的善妒，衬得先皇重情义罢了。”萧宝凝叹道，“先皇是可怜人。天子也是。”

阿梨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彩：“英亲王殿下对五夫人奴是看在眼里的！”

萧宝凝笑了一下：“也就父亲如此。”

沈鸢想起那张英挺的脸，仍是有些瑟缩。

瑶妆吃瓜上了瘾：“还有魏王殿下呢？奴等从未见过那位殿下。”

萧宝凝神秘笑了笑：“没准儿你们就能见到了。”

因要待嫁，萧宝凝不方便抛头露面。英王府与郡主府不同，守备森严，一只苍蝇也难放进来。魏甯与宇文晗二人多次造访，均被萧白楼等人拦下。

“殿下吩咐过，让郡主安心待嫁。不若大婚之日来喝杯喜酒？”萧白楼笑吟吟道。

宇文晗仰头看了眼牌匾，只觉方寸之间横亘万山，难以逾越。

魏甯虽早便知道萧宝凝婚约在身，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萧宝凝如期成婚。

思虑多有思虑多的好处，魏甯既入了朝，便打算与谢辞晏死磕到底。只要他不死，萧宝凝早晚有一天会是他的人。

英王府与谢府同在新坊，相隔并不算远。两府仆从知要结亲，路上碰面时也喜气洋洋互相见礼。

谢辞晏请旨之后，除了下聘送礼，便悄无声息。

“他这是按兵不动。”萧宝凝冷笑道，“人精似的，提防着我会害他呢！”

阿梨替萧宝凝卸了钗环，又伺候她卸了妆：“将要结为夫妇，却如此猜忌郡主。心眼太小了。”

萧宝凝并不在乎：“互相猜忌罢了。他不信我，我又觉得他是个好东西了？”

像是又想到了什么，萧宝凝道：“上元节带你们出去看花灯焰火？”

阿梨与沈鸢瑶妆等人欢呼雀跃，盼着上元节的到来。

然而，上元未至，正月十一这天中午，却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贵客。

还未见人影，一道雄厚爽朗的声音传来：

“我儿宝凝呢？老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