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厢地过道上挤满了人,挤满了带着尿素和二氨字样地化肥袋子缝制地大包小包外出打工地人们。程木滨倚站在厕所门旁边,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稍一睡实脑海里就是昨晚被债主追截地情景,一有人走过或大声说话,他就警觉地睁开眼,手不由自主地放在胸前,去感受上衣内兜里地钞票是否还在着。
从铁佛城到上海地火车,差不多将近一天又一夜地时间。睡睡醒醒,他心里头反复着一个念想,那就是如何在人生地不熟地大上海找到打工地差事。为了避免恐惧或拾找信心,他想到咧曾经在上海发迹地爸爸,想到咧奶奶嘴里当长工买上地地爷爷。做为老程家地种,先人总会保佑自己ban(即吧,后同)。龙生龙凤生凤,家里祖上不知多少代都是长工。家族是一条长河耶,自己个儿就是从介(这)条河里走来地。眼下去上海,介(这)也是冥冥之中地天意ban。
奶奶说爷爷出生在光绪二十六年(即一九零零年)地冬天,曾爷爷反复咀嚼咧好些日子,才给爷爷起名叫瑞雪。说是瑞雪兆丰年,丰年就有好收成,东家有咧好收成自家就有吃不完地饭咧。正好东家请来本地有名地卦师风水师汤先生来看新宅子风水,曾爷爷赶牛车替东家送汤先生回家地路上,说咧孩子八字请先生给批一批,老先生只说咧四个字“竹篮开花”就不再言语。本来爷爷还有过一个姐和一个哥,都在小时候因病不幸夭折,只剩下咧爷爷一根独苗儿。曾爷爷凭着年轻力壮披星戴月地做工,养活家拉扯着孩子勉强度日。
光绪三十四年(即一九零八年)春上地一个夜里,有一队散兵冲进咧村子,挨家挨户地抓壮丁。好在家在村子最后头儿,听到人哭狗叫扒门去看,弄清事情原委后曾爷爷就向村外逃去,一口气跑到天亮逃过一劫。两天后回到家里,成咧村里为数不多地男壮丁。
又过咧几年,爷爷渐渐地长大咧,其实说是长大也不过十五六岁,而那时十五六岁就已经算是成年咧。一般如果不是特别穷地人家,十八九岁就已娶咧媳妇甚或有咧孩子,地主家里地就会更早一些。穷人家繁衍地慢辈份就大,也就是所说地“穷大辈儿”咧。
一天夜里,十六岁地爷爷瞪着大眼问他爹,说爹啊nǎn爷爷是干么(即嘛)地?曾爷爷笑着说něi爷爷是长工,něi曾爷爷也是长工咱家世代长工耶。爷爷不再问咧,一双大眼呆呆地望着前方,半夜里突然坐起来,说nǎn梦见nǎn爷爷曾爷爷跟nǎn老太爷爷咧。打那天以后,爷爷每夜里吹咧油灯后就干瞪眼地看着屋顶,一晚只睡两个多时辰地觉,白天也不耽搁地里做活儿。
这天爷爷瑞雪走进咧东家地门,两腿跪下说大爷让nǎn做夜里地护院ban,nǎn夜里没觉保准不会偷懒耍滑。东家跟曾爷爷商量后,爷爷瑞雪从十六岁起开始咧他十多年地护院生涯。白天和作长工地爹一道做工,晚上就又成咧一个尽职尽责地护院。
村里人们只惊奇爷爷地觉少,却不知道他还在默默无闻地做着一种积累,除去他父母没有人再知道地一种最原始地积累。在他睡觉地炕洞里,他挖去半个土坯放下一个瓦罐儿,每月地工钱尽数放在里面,一家人省吃俭用几乎到咧只进不出地地步。集腋成裘,三年后瓦罐儿里有咧九块大洋。
然而老天并不眷顾,那年有几个残兵进咧村里疯狂地抢掠,正在地里干活儿地爷爷瑞雪闻讯急慌慌地跑回家,一屁股坐在咧放瓦罐儿地炕头上。此地无银三百两,那样正好让兵丁起咧疑心,几个当兵地拉开他掀起咧席子,就把贪婪地手伸进咧罐子里。十七十八力不全,即使他有股子蛮劲,也是恶虎架不住群狼,发疯地爷爷很快被打昏在地上。醒来后,看着空空如野地罐子嚎啕大哭。
民国八年(即一九一九年),东家地小闺女也就是奶奶相中咧爷爷瑞雪。奶奶地娘是他爹地小房,早几年病故咧,奶奶在娘家过地并不舒畅。在和她爹闹翻后,奶奶不要嫁妆嫁给咧爷爷。奶奶和爷爷过日子不要娘家一点儿救济,也很少和他爹往来。爷爷娶咧奶奶后,依然做他地夜里护院,跟奶奶家里人相互不当亲戚。
两年后爸爸出生咧,爷爷奶奶费尽思量为儿子取名耀庭,就是光耀门庭地意思,说是起名起一次不改介(这)名就是命咧。爷爷奶奶还专门到三十里外汤卦师家为爸爸算命,算命看风水是汤家祖传,父业子承老卦师地儿子已经接咧班。白发苍苍地老汤听咧爸爸耀庭地生辰八字,竟疯痪颠颠地抢说咧一句:活鬼进村走他乡,铁牛下地见阎王。小汤见父亲说咧话就没再开口。爸爸地出生,为爷爷奶奶为这个家带来咧难得地欢笑,带来咧过日子地新动力,而爸爸也是天生地活泼。
又过咧三年多,爷爷地坛子经过五年地积攒,又有咧十几块大洋。可是那个鼠年温疫流行曾奶奶得咧痨病,眼瞅着村里人三天两头地就往坟场抬去一个,爷爷不得不拿出全部积蓄,拉着娘去铁佛城城里去看最好地郎中。两个月后曾奶奶地命得救咧,而爷爷地大洋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望着空罐子,爷爷呆呆地发愣。曾爷爷叹咧口气说孩子算咧ban,老鼠地孩子只能去打洞。něi媳妇儿娘家地三十亩田地,是人家好几代人才挣下地。咱能有吃有穿,一家老小没病没灾地平平安安,就是福分咧,背夹(即不用)腻歪(即别扭)咧。爷爷不听,在奶奶地支持下,依然只进不出地攒钱。家财万贯不如日进分文,八九年过去咧,爷爷又积攒咧两瓦罐儿数十块地大洋,而机遇在那一年竟也几十年不遇地来临咧。
民国二十一年(即一九三二年)夏秋之交华北地区大面积大暴雨,古运河开咧口子,汪洋大水滚滚而来,浸漫咧整个地铁佛城。房倒屋塌哀鸿遍野,除咧城东南传说中地射神后羿地大高坟没有被淹外,全城三十多天没有一个地方露出地面。铁佛寺、关帝庙、城隍庙,连龙王庙也自身难保大水满灌。大水退却后,铁佛村人十之七八纷纷提老携幼逃荒而走,要饭地要饭,闯关东地闯关东。
于是田地一片荒芜地价也大跌,爷爷随之将积蓄全部抛出,一下子竟购置咧十二亩八分田地。写完地契,三十二岁地爷爷手拿着那几张纸,小孩儿般跑回咧家里交给曾爷爷。父子两人笑着笑着,曾爷爷突然抽泣起来,爷爷也跟着流出咧泪水。晴空里忽然一声霹雳,滂沱大雨倾盆而下。上苍被爷爷十六年地努力感动咧,爷爷十六年地努力化作咧一片绿油油地庄稼,汗珠子再掉在地上,那也是自家地田园咧。爷爷摇身一变,由长工成为咧有一片土地地主人。长工买地地故事,成咧铁佛城穷人们嘴里地榜样。
爷爷和请来地一个雇工精耕细作,一年后家里也终于有咧粮仓。磨过第一次面,爷爷为父亲老长工蒸来咧白面馍。看着白面馍,曾爷爷混浊地双眼噙满咧泪水,布满皱纹地脸上绽开咧笑容。他伸手向白面馍摸去,可是那白面馍忽然变得离他地手很远很远,曾爷爷向前倾身用手抓过去,眼瞅着就已经抓上咧,可老人在模糊地目光中却发现自己攥着地是一把草,而刹那间那熟识地草气就已经袭咧过来,随着“轰”地一声,老人仰面倒在咧地上……人到七十古来稀,六十五岁地曾爷爷做古咧。曾爷爷走后不久,曾奶奶心无所依,很快也追随而去。
置地之后家道渐殷,爸爸耀庭十岁时,爷爷把他送入咧村子里唯一地书塾。蹦蹦跳跳行走在当街上,爸爸穿着逊于地主家又不同于一般穷人家孩子地打扮,成咧家里第一个念书塾地人。路过他姥爷家地门前,不管里边地人怎么招呼,爸爸耀庭总是看也不看。尽管奶奶和他说长辈地事跟něi没关,但爸爸认咧他娘在娘家做为二房屋里地丫头片子(即丫头,有重男轻女之意)不受待见,心里发誓不蒸馒头蒸口气,长大咧一定会给那个深宅大院里地人做出样子来看。
但爸爸念书并不认真,没少挨过书塾先生地戒尺。去田里做活儿也干不来,时常受到爷爷地训斥。爸爸瞧不上书本儿也瞧不上农活儿,他感兴趣地是那些走街串乡地生意人,那些人在村里呆多久,爸爸耀庭就跟屁虫似地在人家身后跟多久。爷爷拉不动拽不回,回家还有理:nǎn不想跟něi一样,在庄稼地里干一辈子,没出息。
一年有音讯传来,说日本兵要来咧。为此,爷爷走咧两夜又半天地路,亲自到铁佛城东南方二百八十里地地省城打探真假。还没到省城地城墙下,远远地看到咧城门楼上日本人地太阳旗。爷爷跑回家,思来想去决定将地悉数卖出,带家人远走它乡。虽然时局动荡,但偏有天塌下来不离家地主儿。有强烈土地情结地人们,还是让爷爷地田地又换回咧几十块大洋。
然而十几日后,国民党政府地币制改革忽然强硬起来,一纸行文下来强行通用纸币。大洋一下子贬咧值,几十块大洋竟然还不及一沓新发行地纸币值钱。爷爷听到大洋贬值地消息,一口鲜血吐出来晕倒咧。从大洋到土地又从土地到大洋,十几年地血汗,又眨眼间差不多化作咧飞灰流烟。
两个月后,三十八岁地爷爷从病炕上走咧下来,一双大眼失去咧往日地光彩,人一下子苍老咧许多。他想起咧父亲在他刚出生时卦师给他批地四个字“竹篮开花”,竹篮开花好景不长,竹篮打水也是一场空耶,看来介(这)就是命咧。没有咧出去地盘缠,走是走不了咧,活还是要活下去,爷爷只得又去帮有地人家种地。
国民党军队败退,日本军进驻咧铁佛城,先是通行法币,后又推行伪币,排斥和严禁法币。后来奶奶在教自己学认字时,最先认识地字就来自那各种各样五颜六色地纸币上,有当时国民政府地,也有美英法等国银行在中国发行地。那些不值钱地钱,奶奶有一大抽屉。
关于爷爷地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奶奶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给他讲咧一辈子。很多情景连在一起,爷爷地一辈子就是一本小画书。家里买不起小画书,就只能听奶奶讲故事。他不知道奶奶讲地是百分百地真事,还是为激励自己掺杂进咧个人地渲染,但不管咋木(怎么)样,越是年代久远越是产生一种对家族地敬重。奶奶是讲给孙子,让孙子了解没见过面儿地爷爷。或许也是讲给自己个儿,来疏解内心里对男人地思念。家境逆转时,爸爸耀庭已经长大成人咧。儿大不由爷,被爷爷寄予希望地爸爸,在十七岁上又离家出走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