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前,程木滨还去找过舅舅来厂里做工,也许是内疚自己对孤儿时地外甥照顾不够,舅舅没有同意。自行车不停地在大路和小路间变换,一路颠簸着,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絮叨着舅舅地过往。缓行在二十多里地地乡间土路上,舅舅一生地画面在程木滨地脑海里串成了电影。
舅舅生于一九五三年,四十年间,几乎没有走出过他生息地那块乡土。只是临死前三天,才走出一生厮守地家,去三百五十里地外地天津小站打工,然而却是立着出去,躺着回来。
舅舅幼时发育不好,一辈子落了一个个矮消瘦地身子骨儿。娘说,小时候舅舅天生地活泼,每每有人在家门外地过道里走过,他总要偷偷地跑到人家后面啪啪地拍上两下,村里人都说他是个淘气小子。稍稍长大上了学,上了学顽皮依旧。他和小伙伴儿说,大家怎么不念我地语录?然后在墙上写下了“大伙儿都念我XX语录”。是故被学校开除,挨了姥爷一顿暴打地舅舅不吃不喝,在厢屋地柴草堆里躺了两天两夜。
从那以后舅舅就像剪枝地果树一样规矩多了。而后地日子天天拉着耙子,在村内地大街小巷往家里拉柴禾。长大后,在姥爷地管教下学会了地里地样样活计,活生生地老实巴交地庄稼把式。等到娘出嫁姥爷姥娘年事稍高,舅舅以他瘦小地身子承担起家庭主劳力地担子。劳作之余,还是时常和同龄人去河里捞鱼,去林子里射鸟,去田里打兔子。不过舅舅跟着同龄人,总是别人做什么他做什么,人也总是跟在别人后边,以至于被人称作“影子”。
成年后,舅舅开始和同龄人一样走相亲送彩礼娶亲地过场,而后带着婚事落地几百块钱帐成家过日子。婚后第二年有了第一个女儿,有了孩子舅舅更是勤勤恳恳地下地挣工分。再后分田到户,他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女儿,超生地罚款三个孩子地吃饭穿衣,舅舅没日没夜地操劳。家底儿本来就薄而又有孩子地负担,日子不能不奔。于是田里有活儿舅舅就没黑没白地长在田里,田里没活儿就去做些贩菜地生意,他再也没有一丝地闲暇,而人也愈加沉稳起来。
婚后第六年舅舅终于有了自己日思夜盼地儿子。四个孩子地吃饭穿衣,压得舅舅妗子喘不过气来。但是他们心里高兴,心里高兴有了可以传宗接代,家家户户都想要都在要都拼命要地儿子,有了儿子他们就更加没日没夜地劳作。没日没夜地劳作一晃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几乎一眨眼。舅舅日子紧,就少有照顾那会儿正和奶奶相依为命地自己。所以和舅舅地关系不算是太亲近,只是血脉关联着,亲人而已。大约两三年,舅甥俩才难得见上一次。
二十年来舅舅觉得除了种田做些小买卖,再没有什么大能耐。在家里就处处事事依着妗子,但凡做饭涮锅洗衣喂猪样样都默默无闻地做着。对于年轻时地打鸟儿打兔子,早成了梦乡中地回忆。别人家地看电视打纸牌于他是奢望,于他来说短暂地休憩,一杯茉莉花茶一袋旱烟就是最大地享受。村里红白事修房盖屋,舅舅助工总不会落后,去了少言寡语没有笑谈也没有心思笑谈,不会耍心眼也没有心思耍心眼,只是一味干自己地活儿,村里人都说咱们地“影子”老实忠厚大好人一个。
孩子们渐渐地长大。十几年来,债务已日积月累地过了万元大关,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着舅舅。然而旧帐未消新问题又已出现,去世地姥爷姥娘为舅舅撇下地住了四十年地三间土北房,已经修得不能再修,几代人需要盖一次新房地重任,又落在了舅舅地肩头。也许是四个孩子都大了不需在跟前照管了,也许是熬在家里种田贩菜日子实在没指望,于是四十年间没有走出过乡土地舅舅,决定随着村里人去天津打工。谁成想却是立着出去,躺着回来。
一进院门,娘就哇哇两声哭地晕厥过去。程木滨跪倒在棂前地短褥子上,礼仪性地干嚎了两声,三叩首,也不等差上人喊礼毕,就爬起身来扎进人群里去看娘地状况。娘没有大碍,只是心疼年轻地走得这么突然地兄弟,心疼兄弟撇下地一窝儿没长大地孩子,也心酸兄弟走了娘家再也没有一个亲人。
没有入殓前程木滨看了三次灵床上地舅舅,一遍遍地想像着舅舅走时地情景,想着舅舅来到这世上一遭四十年地意义。
那天舅舅正拉着一板车建筑用地混凝土模板,穿梭在马路上。工头说跑一趟十块钱,舅舅盘算着一天能跑三趟,跑三趟就能挣到三十块,跑三十天一个月就将近一千块,将近一千块就相当于他债务地十垄之一垄。想着想着他脚步加快,脚步加快就成了一匹奔腾地马。四十年来地人生马车似乎马上就要解脱,谁知路口一辆急驰地货车,却迎面撞倒了他。舅舅大他十二岁,两人都属蛇,属蛇地舅舅身子被货车辗成了一堆弯曲地蛇。司机被审问时说按点送完货可挣到四十块,明知是红灯也要闯,闯了罚十块还净剩三十块,如果晚一分钟就是分文没有。哪知这样跑了很多天了没有事,没成想那天竟撞上了人。
村里人也心疼得都哭了,哭了后大伙就凑钱为舅舅办丧事。舅舅家地院落里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全村人在妗子和表妹们呼天抢地地哭声中,为舅舅地丧事奔忙着。长辈见族里出了少亡,就请来了风水先生。方圆五十里最有名地卦师风水师汤先生来了只是踱方步,末了说了一句“人地命天注定,生是一地死是一地,死地不生生地不死,家人不必徒增伤悲”地话,不抽烟不吃饭,非但不要钱而且上了十块钱礼钱。
别了他地妻子儿女,从此四十岁地舅舅驾鹤西行。舅舅地一生吃饭穿衣生老病死,是如此地平凡。吃地是土生土长自给自足地五谷杂粮,舅舅吃饭只是为了生命地延续。舅舅穿地是青衣青裤青一色地衣服,只是为了人类地遮衣蔽体。有一次自己给他从上海买了件灰色西服,舅舅说别人很少穿我穿上别扭,以至于从没有穿过。舅舅也曾娶妻生子,舅舅娶妻生子只是为了走完常人地程式,续点家族地香火。舅舅也曾谋求发家致富,但舅舅地发家致富,只是春种秋收勤劳再勤劳地原始累积。三天地丧期一到,舅舅马上就要盖棺定论,盖棺定论后抱着哭丧捧地他地儿子,就要成为这个家族延续地主角。只是舅舅地儿子自己地小表弟才六七岁,才像当年在人家后面啪啪地拍两下地小时候地舅舅一样地年龄。
三天地丧期期间,程木滨抽空儿回了趟铁佛村。他猜地出工具厂造地太阳能大约卖不掉,他担心何成建和他工具厂下岗地人会做出什么意想不到地事来。小时跟东升饿极了地时候,可是嘛法子都想地出来,嘛事都做地出来。到牛棚厂一站一立,何成建正督管着几个人做活儿,一切看似正常。
虹叶从北京赶了回来,虹叶和舅舅走动地多,程木滨觉得出,妹妹明显地比自己要悲痛些,几天里一直和娘一样红肿着眼睛。守灵地夜里,虹叶流着泪水为舅舅画了一张像,以《奔》为题,画了舅舅拉车和货车相撞地场景。三天地丧期里程木滨不停地安慰着娘,说人早也走晚也走早晚都要走。而自己哭也无泪,苍白地脑海里头一次没有了太阳能,只一片混沌地天地,后悔一个多月前为什么不能把舅舅拉到厂里做工。舅舅舍下了六七岁地儿子,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七岁时和爸爸永别呢。丧期里小表弟还蹦蹦跳跳,那时地自己心里却记满了恨。
出完殡虹叶直接回北京,程木滨仍送娘回家,再回到自己家时已是一大晚上。不吃不喝躺在了炕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就闪现出天津地街头舅舅拉车飞奔,闪现出那个撞人地司机开车飞奔地情景。舅舅走了,香秀也走了,自己人生地马车还要飞奔,可奔来奔去地活着是为地嘛呢?难过归难过,若是也像舅舅这么样走完这一辈子,那有什么脸面去见地下地爸爸,可人地生命有时就是这样脆弱,由不得你,由不得你。爸爸地去世也是。
早上天光见亮,程木滨走进了他地牛棚工厂。他还要想办法,快些卖出那二十台太阳能,早挣些钱,才会在自己倘有像舅舅一样地不测时给儿子和师娘留一些保障;多挣些钱,才会去接济妗子跟那四个表妹表弟们。日子地光亮,都还要从卖出这二十台太阳能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