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狄仍旧是一番明月清风的做派,身着一袭白色的长袍,缓缓的从士兵中间走了出来,他未着铠甲,只不过披了件厚厚的同色大氅,在黑压压的兵士之间显得格外突兀。
他本来就是那般突兀的人物。
大朝王朝时,他是整个温氏皇族唯一的孩子,他的父皇独宠他的母后,曾创下了六宫无妃的佳话。
也正是因为独宠,他的父皇只顾着与他的母后恩爱两不疑,却忽略了朝政与百姓,慕容氏便趁此窃了国。让他一瞬之间从天之骄子坠落云端,成为新朝质子,成了一个连姓氏都保不住的亡国太子。
大朝国灭后,慕容氏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即便灭了整个温氏皇族,独独留下文狄一个活口,以堵天下悠悠众口。那时的文狄,好好的大朝太子突兀的活在慕容氏的天下。
他忍气吞声的活了十余年,直到他迎娶了当朝大长公主慕容惊鸿,整个天下才恍然记起这位前朝太子,本以为他是另有所图,可他却深居简出的做起了他的驸马爷,好似要亲眼见证慕容皇族治理下的天下比之大朝如何。
而今,他又站在了南池人的身边,踏在曾经属于大朝现在属于大荣的土地上,从容的面对着时刻想要杀死自己的妻弟。
文狄话语轻吐:“好久不见啊。”
慕容惊澜翻身下马,“没想到你竟能苟活至此。”
“已经多活了二十年了,不在乎再多活两年。”
“你那么喜欢我阿姐,怎么不早去陪她?”
文狄自嘲的笑了笑:“你说阿鸿啊,呵呵,人人都知道当年阿鸿宁愿舍弃公主之尊也要下嫁于我,是因为我们两人真心相爱,我曾经也这么以为,我为了她甘愿放弃苦心经营的一切,结果呢,她到死都在算计我。”
慕容惊澜一愣:“我阿姐算计你?”面上虽还保持着平静,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据他所知,他的阿姐的确是深爱着文狄的,当年他的母后为了逼迫阿姐放弃文狄,曾让阿姐立下重誓,他的阿姐毫不犹豫的就起誓:此生只爱文狄一人,只愿为其妻,生生世世两不移。
可今日文狄的话,莫非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误会,如果不是误会,那么他的阿姐,临死前,又算计了文狄什么?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深究过去,而是如何保住他的天下,他的皇位。
“我今日带了个人来见你,想必你见了也会高兴的。来人,带过来。”
一顶轿子被抬了过来,轿帘撩开,时隔一年,文重就这样和文狄,隔着两军再次见了面。
文狄有些恍惚,他以为只要他死了,文重就是安全的,慕容惊澜再怎么心狠,那也是他阿姐唯一的女儿,他以为慕容惊澜不会对文重下手。
可他错了,他面色冷了片刻,继而又和煦的笑了起来,望向他唯一的女儿:“阿重。”
文重听见有人喊她,遥遥的望去,是一个白袍的人,全身上下除了白色再也没有别的颜色,白得那般炫目。
“阿重,我是爹爹啊!”
“爹爹?”文重呢喃,好像在很努力的从脑海中找出这么一个人来,头很痛,断断续续的思绪就像散了一地的碎片,怎么都拼不起来。
任是文狄怎么叫,文重始终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他一般。
“你对阿重做了什么!”文狄对慕容惊澜怒吼道,撕裂了维持的平和的外壳。
慕容惊澜为文狄的发怒而感到高兴,他的自以为是终于还是被他给击碎了:“不过是防止她不听话,给她吃了点七重阴阳散而已,说起这阴阳散,还是你们大朝的先例呢。”
“阿重可是你姐姐唯一的女儿啊,你怎么敢!”
“可她也是你文狄的女儿,是除了你之外,唯一一个还流着大朝皇室血脉的人。今天我就让你做个选择,你是要这天下,还是要这个和我阿姐唯一的女儿?你选吧。”
慕容惊澜话音刚落,文狄就突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哈哈哈,慕容惊澜,我真是高估了你,我苦心孤诣的谋划了这么多年,当年为了阿鸿放弃之时,换来的是你的一杯毒酒,如今你当我真是傻得无药可救了吗,会为了一个女儿再次放弃这一切?”
“你会!”慕容惊澜笃定道,他将手伸入怀中,拿出了那只绣有凤凰的荷包,从中掏出龙佩,示于文狄眼前,两个人虽隔得远,但龙佩的样子,文狄是不会看错的,他找了许久的东西,居然落在了慕容惊澜手上。
只听见慕容惊澜道:“龙佩显示天谕,女帝定乾坤!”
文帝的一双眼睛倏然变得复杂了起来,这就是慕容惊鸿要留下女儿的缘故吗?
十八年前,也就是文重出生那年,慕容惊鸿有孕后,曾与文狄打赌,若生下的孩子是女儿,那么文狄将放下一切,安稳的度过余生,若是生下的孩子是男孩,那么文狄想做什么,慕容惊鸿都不会再阻拦他,包括他想要这天下。
不久慕容惊鸿就临盆了,如慕容惊鸿所愿,生下的是个女儿,也就是文重,加之慕容惊鸿难产而亡,文狄自此便不再汲汲于天下,真如慕容惊鸿所言,深居驸马府做他的驸马爷。
直到文重出嫁后,他被安上谋反的罪名关入诏狱,他知道,只要他活着一天,慕容氏的天下就不稳当。
慕容惊澜亲临诏狱,一杯毒酒毒死了他,他也抱了必死之心,却在死里逃生后才知道,当年的慕容惊鸿,生下的其实是龙凤双胎。
行事果决的慕容惊鸿知道自己已经油尽灯枯,看都没看那个孩子一眼,就将刚出生的儿子亲手掐死在了襁褓之中。
所以慕容惊鸿将死之际给女儿取名为重,意为双生,其中应当还有悼念死去的那个孩子的意思吧。
得知内情,文狄以为,慕容惊鸿做了这么多,从嫁给他到为他生儿育女,都是为了保住他们慕容家的天下,而如今,从慕容惊澜口中得知天谕之事,方知,他的阿鸿,才是最早的下棋人。
他们都是棋子,他是,慕容惊澜是,文重也是。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既然阿鸿想要看到的是这个女儿代替她君临天下,那么,他总要帮她一把才是。
文狄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身边的原励想要拉住他,却被他挥手拒绝了。
这时的文狄已经孤零零的站在了保护他的士兵之外,就像回到了灭国那年,孤立无援。
只听见他用极为平静的语气道:“我要女儿。”
慕容惊澜并没有为文狄的选择而感到意外,倒是很惊讶文狄这么平静的就接受了女帝一事,不过,他可不打算让天谕成真。
这也是为什么他要给文重服下七重阴阳散,无论文狄怎么选,结果都是一样的,只不过现在的选择,更加简单罢了,也是他最愿意看到的。
“好,那就让你们父女团聚吧!”
慕容惊澜对站在轿子两边的士兵挥了挥手,士兵会意,解开了缚在文重手上脚上的绳索。
文重站起身,看着不远处站在众人之外,一身白衣的人向她张开了双臂,她迈开步伐往前走去,越走越快。
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个父女重逢的场面,也都做好了你死我活的准备,却也不妨变故丛生。
就在文重即将扑进文狄的怀中时,一支利箭缓缓从人群中举起,呼啸而出,直指文狄和文重所在之处。
“不!”绝望的喊声随着一个从人群中跑出的黑袍人,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文狄在众人面前缓缓倒下,一支利箭从他的胸口贯穿而过,蜿蜒的血迹沾染了白色的大氅,千钧一发之际,他将文重紧紧的挡在了身后。
一个黑袍的女子拨开重重众人的阻隔,跑到文狄身边,伏在倒地的文狄身上悲恸大哭,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个突然出现的黑袍女子是何人?
文狄无力的睁开双眼,看着黑袍遮盖下女子的面容,满目惊讶,再回头看看已经完全傻住的文重,他无声的笑了起来,“人算不如天算啊!”
“爹爹!”
众人被黑袍女子的这个称呼惊呆了。
凄厉的哭声从黑袍女子的口中发出,没有人上前阻止,只是默默地听着女子哭了许久,心里都不自觉的产生了同情之感。
哭声戛然而止,黑袍女子站起身,抬手揭落了盖在头上的兜帽,露出苍白的容颜,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她,长得和文重一模一样。
准确的来说,是那个文重长得和她一样。
她才是文狄的女儿文重,而那个被慕容惊澜掳走并喂下阴阳散的,是阿三。
文重望着前方被称为舅舅的慕容惊澜,眼中迸裂出无尽的恨意。
“天下就这么重要吗,我爹爹明明都放弃了,你为何还要杀了他!”
“你想要的,我都会夺走,让你也体会一下,肝肠寸断的滋味,我的好舅舅,你可要等着我!”
文重费力的想要抱起文狄的尸体,文狄终归是个男人,被文重半抱半拖的挪动着,在地上留下一条粗细不均的痕迹。
这场战争最终以文狄之死无疾而终,南池撤兵,夺下的西南也弃之不顾,但大荣的西南,终归还是易了主,姓了文。
文狄在天有灵定然会笑,这一仗,他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