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到了木槿斋,让月兰月辞待在外面,自己一人入了房中,越走越快,干脆提起裙子往里面闯。
林琅走得急,一下子和要出来迎她的单妈妈撞到一起,两个人摔到两边,惊起旁边冯儿的轻呼。
单妈妈反应快,几下过去要扶林琅,一脸惶恐:“我的四姑娘啊,您没事吧!都是老奴的不好,瞧瞧,可别伤了哪里才好。”
林琅没作声,她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
冯儿和单妈妈扶起林琅,里头的帐子里传出林二夫人的有些担忧的询问:“琅儿,你可是伤着哪了?过来让母亲看看。”
林琅扶在两人手腕上的手指紧了紧,冯儿和单妈妈相视一下,垂首退下。
房门闭上,屋内只剩林琅和二夫人。
林琅忍住了眼泪,嘴角弯起,一脸笑意的去见二夫人。
床边的香炉升出袅袅香烟,帘帐挂起,二夫人闵氏盖着两床被子,半躺在床上,发髻梳起,
一丝不苟,脸色红润,眉眼间温柔满溢。
闵氏仔仔细细的打量完林琅的全身上下,见她无碍方才放心,道:“母亲是想你了才去叫冯儿唤你,你何必这么咋咋呼呼,若叫你父亲撞见,可少不了一顿教训。”她揉揉林琅的脸颊,宠溺道:“但我的小琅儿啊,我是怎么瞧都欢喜的。”
母亲的手是冰冷的,林琅掩去眼中的忧色,投入她的怀里,俏皮道:“琅儿也自然最爱母亲了。母亲要早日好起来,教琅儿做许多许多事呢。”
闵氏笑道:“那琅儿想做些什么呢?”
林琅想了想,道:“打马球。”
闵氏应道:“好呀,母亲年少时,闺中姐妹都没赢过母亲。我的女儿,也定能打的一手好球。”年近三十的女人回忆起豆蔻年华,眼眸中有了许久没有的光彩。
林琅歪着脑袋,一脸天真:“我还要学打牌。单妈妈说,母亲的牌技也是不错的。”
闵氏轻咳几声,有些尴尬:“妈妈怎么净说些我的玩耍,我那琴棋书画,还有女红也是不错的。”
闵氏的琴是不错,诗书也通,可剩下的几项的名头,却是林琅这个小孩子也瞧的出的。
林琅笑出声,笑声如银铃般清脆。
闵氏羞恼侧头。
罗帐中传来母女俩笑闹的声响,单妈妈和冯儿守在门口,冯儿是惯常懵懵懂懂的,而单妈妈已经不自觉的泪水满面,冰凉的泪水顺着下颚滑到衣襟里面,触及温热的肌肤,她一哆嗦,终是缓过神来,拿帕子擦掉眼泪,直起腰板。迎面的风一吹,脸便干了,寻不到半分痕迹。
风与雨相随,雨细如丝,轻轻飘飘的,裹挟着浮世的尘埃,沉落汇聚,又或是入江入海,做载物覆物的涌流,推着落满水面上的花瓣,混入浮于湖中的水灯之中。
水灯中烛火燃起,红似火,连成一片。
不仅如此,此处宫宇巍峨,红绸四处,朱红窗壁上贴的是双喜字,乐师舞人排的是嫁娶乐。
平日里冷清的东宫此时上下火热,宫侍穿梭于里外,宫女们耳畔别绒花,手捧上赐的太子妃冠和精致华贵的华胜钗环等女子之物,奉入内室,为今日入主东宫的女子描妆梳洗。
皇家礼节繁琐,嫁入其宗室的女子皆有规格礼制可循,而太子妃仅次于皇后品级,于尚宫局内务府都是一场不容出错懈怠的婚礼。
白日里在母族拜别,进宫时礼仪更是多之又多,直至殿前受赐,穆晚卿已经几乎精疲力尽,若非扶她的嬷嬷的手气力大,她早就昏死过去了事。
那太子只掀了盖头,然后匆匆行了规矩便出去了,显然他对他的新妻子并没有比对外面的宗室权贵更有兴趣。
穆晚卿脑子转不动,想起出嫁前喜娘的上妆,小声嘀咕:“对着一个面粉团子,能有什么好脸色。”
为她拆发的宫女听的分明,从这里面没见到为人新妇的忐忑不安,反而是说不清由头的幸灾乐祸。
这新主子来前,总有侍从们打听脾性喜恶,而这穆家的三姑娘,大司徒唯一的女儿,年纪小时性子便同男孩子一般,打架上树无所不能,这除了和两个哥哥的溺爱有关,也有大司徒事务繁忙无暇顾及的缘故。穆晚卿十四岁那年打架闹到京兆府,大司徒过去捞人时见到女儿一身的狼狈和张狂,大彻大悟,立马把这姑娘塞回了家里重新做人。而京城的小霸主在此后销声匿迹,在及笄后去了宫里的除夕宴时让皇后看中,要来做她太子的正妃。
这新鲜出炉的穆姑娘如何艳惊四座,端庄持重的得了皇后青眼鲜有人知,但她和七皇子,太子的异母弟弟,自幼相识,几分暧昧,有心人能做个好文章不说,皇室也免不了难堪。
这其中曲折,唯有局中人方知。
局中人,局中意,不过是几个人的进退,一个人的心意罢了。
大宴散去,但这位生性清冷的太子殿下,又有谁敢灌他的酒,全身而退,闲庭信步,
几个内侍远远的跟着他,不敢打扰。
他缓缓走着,不知在想什么。
远处的亭子里略见人影,太子抬了抬手,内侍退避。
亭子里的人黛蓝色的锦袍,玉冠束发,少年清隽,眼眸如星,明亮深邃,五官如雕刻般分毫不差,精致到极致。若说明月皎皎,他便是明月之下的深沉星云,似是而非,美丽却远,璀璨却隐。
脚边的水已开,茶水早已置好,腾腾热气在烛火下也是瞧的清楚。
太子入亭子,他也未有什么动静,默然的饮茶。
太子坐下,打破寂静:“深夜寒凉,汝至此,饮茶于静处,到叫孤有几分艳羡。”
那人一笑,熠熠生辉:“殿下何必自苦,得之美人,再是晕头转向,也全数消失于胭脂软香里了。”
太子想起自己那个面粉团子般的妻子,不免眉心一跳,心中凌乱。
“子淮莫再取笑孤了,”太子本就不善言辞,少经风月,此刻便有些噎住了,持盏饮茶,入口匆忙,茶水尚有几分烫口,他忍不住咳嗽几声,原本苍白的脸色添了几分颜色,有了少年人的羞涩。
笑闹过,崔子淮收起笑容,拿出正经模样,道:“昨日李泉入宫和陛下密会半日,得了密诏出宫,今日已不在府中。”
“如今西北兵匪相争,各部族各自为政,商道截断,歹人横行,即便长城防线固若金汤,忧患甚小,但西北百年来依附我朝,乃我朝疆土,怎能置之不理。”太子道:“这李泉,李家驻守西北要界,天高皇帝远,为两相制衡,这才要他入京为质子。但他身无官职,如今却深受陛下宠信,隐隐有了权柄,让人有些不安。”
崔子淮道:“陛下七岁登基,十二岁便能决断国事,安抚老臣,周全于两宫太后之中,恕子淮僭越,李泉得用,其中深意,不敢思索。”
太子面无表情的扯了扯嘴角:“天子权术,不过舍得,他能给的,也可再拿走。”
这夜里着实阴寒,太子敛了敛披风,骨节分明而修长的的手冷的发白。
崔子淮不动声色的移开目光,为两人添了热茶,慢慢品着这舒展开身子的茶叶的微苦后回味的甘甜。
“汝猜,他给了李泉什么?”太子腹指慢慢摩挲着杯壁,若有所思。
崔子淮站起来,拿了几个茶盏,摆开在桌上。
添添理理,成了大峪西北一角的各处驻军。
“李家执掌长城界,其余驻军皆有所属,李家可以不顾忌京城里的稚子,但不得不安分于四处的眼线。”崔子淮道:“李泉不敢要的,但陛下给了。施恩于李姓,传诸于天下,便得了天下人的心。而陛下所要的,李家不得不给,情非所愿,得之失之,自有较量。”
太子低声咬牙:“他太荒唐了。”
太子心性正直,即便言行清冷,终是有爱人之心。而崔子淮久经世故,也有些难忍帝王如此手段。
茶水冷却,雾气消匿,此间再无半分暖意。
但少年人的心性,从来炽热。
崔子淮突然往后退一步,双手指节相合。手臂平直于地,额头抵在手上。
这是大礼。
也是离别拜礼。
太子叹息一声,也后退一步,做此礼。
他们的手在同一个水平,无甚高低。
崔子淮知道,但他没有动。
两个公子互为拜礼,端端正正,沉重而果决。
一个清风霁月,一个钟灵毓秀。
后世的人将这写成那一场风云乍变的第一场本子。
无人不动容于那一礼,
君子之礼,莫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