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宦官忙上前来,取了水,手拿墨块在砚台上研磨了起来。
惠秾蘸了点浓黑的墨汁,又命小宦官拿了张纸,弓着身子在书桌边,写下了:
“莫道荧光小,犹怀照我心。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这句诗乃是清代文人所作,本是抒发内心壮志的应景诗作,却被当做是讽刺清朝朝廷的诗作,诗人最终落得个斩立决的下场。
所幸云原没有文字狱。
太后一派惧怕知识,想独揽大衡的话语权,倒是有了一丝文字狱的意味。
嘲讽地勾了勾嘴角,惠秾将纸张拿起来,对着烛火端详了一番。
她并不怎么会用毛笔写字,小时候练过几年软笔书法,现在竟然倒是派上了用场。
纸张上的墨迹风干后,惠秾将写着诗句的纸张折起来,夹在了刚才所看的诗集中。
……
上元节宫宴结束时,时间已经不早了。
李猷在太后宫中和太后说了一会儿话,把愉寿送回寝宫,返回定元殿时,已近三更。
李猷的寝殿就在定元殿正殿的另一边,他打算先到书房看一会儿奏章再睡。
刚走到书房的屏风边上,郑观就在身边小声道:
“皇上,惠御衣在里头看书呢。”
李猷看了眼殿中摆放着的刻漏,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向郑观摆了摆手,低声道:
“你在此处候着吧。”
郑观听话地立在了原地。
放轻了脚步,李猷从屏风后面绕进了书房。
昏黄的灯光下,书房里静谧非常。
惠秾就像是一只小猫一样,缩在垫了软垫的圈椅中,脑袋往一边偏去,靠在圈椅的椅背上,腿上还放着本展开的书。
她的头发只是随意地束成一束,此时已经有些散了,柔软而富有光泽的青丝散落在她的肩上。
她睡着了。
见惠秾睡着了,李猷不知为何,屏住了呼吸,走到惠秾身边,低头看着她。
睡梦中的惠秾,身体随着均匀的呼吸上下起伏着。长长的睫毛盖着下眼睑,灯火下,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翳。
这个平时有些倔强和大胆的女子,此时看起来柔弱无害,像小动物一样。
察觉到殿中有风,李猷回头瞪了郑观一眼,眼神里满是斥责。郑观见李猷面色不好,忙不迭地跪下,用嘴型向李猷讨饶:
“皇上恕罪。”
没有搭理郑观,李猷走至窗边,小心地将半开的窗户关了起来。回身再回到惠秾身边时,他注意到了惠秾膝上放着的诗集里夹了一片纸张。
他素来没有在书里夹纸张的习惯。
有些好奇的他,俯身拿起了惠秾膝上的诗集,取出了那片纸张。
纸张上的笔迹稍显青稚,然而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他看不穿的沧桑。
“莫道荧光小,犹怀照我心。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李猷的目光扫过纸张上的寥寥数字,心为之一动。
不知为何,纸张上的诗句他虽从未见过,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种感觉,就像是数年之前在东宫的那夜,看到窗外飘进来的红叶上的题字那样。
他将诗页重新折好夹回诗集。将诗集重新放回了惠秾的腿上。
似乎是听见了动静,惠秾从睡梦中悠悠转醒。
昏暗的灯火下,她张开睡意朦胧的双眼,李猷的身影模糊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李猷……”她轻声道,声音有点沙哑。
李猷见她醒了,背过身去,低声“嗯”了一声。
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惠秾从圈椅里直起身来,刚想站起来,就听见李猷道:
“你身子没好全,不必行礼了。”
“谢皇上。”惠秾往椅背里靠了靠,发现郑观还跪在远处,没有再叫李猷的大名。
远处跪着的郑观识趣地带着其他小宦官退下了。大殿里,只剩下李猷和惠秾两人。
“现在几更了?”惠秾感觉脑袋还是迷迷糊糊的,低头看了眼膝盖上没有看完的诗集。
李猷走至书桌边,在龙椅上坐下,伸手拿了本奏章展开低头看了起来:“三更了。”
这么晚了,惠秾心下感叹。
她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肩膀,看着李猷低头看奏章的样子,没有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许久无言。
过了半晌,李猷没有从奏章堆里抬头,只是问道:
“你要不要搬来定元殿?”
他并非持有他想,只是觉得惠秾在定元殿会安全一点。
但老实说,在他的心底里,确实有一点私心,惠秾在定元殿的这一两天,和他接触虽然不多,但他却莫名感觉到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桌上的灯火摇曳跳动,惠秾望着灯火后面李猷的脸,张了张嘴,方才说道:
“妾身还是回彰云寺比较合规矩。”
“规矩是朕定的。”听见惠秾拒绝了,李猷心中生出一丝不爽,似乎有些赌气地说道。
“谢皇上好意……”难得一见李猷任性的样子,惠秾微微地笑了一下,望着李猷,“只是如果妾身住在定元殿,定会招致后宫众人的嫉妒,即便妾身与皇上之间并无什么,也难保不会有居心叵测之人。”
惠秾说的的确有道理,李猷把奏章阖上,抬头看向惠秾:“你是不是在埋怨朕。”
“埋怨什么?”
“……”
李猷没有说话,作为一个君王,他不能总是说自己愧对自己的臣子。虽然他对惠自雅的愧疚不是一言半语能说完的。
“李猷,”惠秾从圈椅上起身,向李猷的书桌走了两步,隔着书桌望着李猷,认真地说道,“你不必愧悔。你是君王,家父是臣子,君臣之间,没有所谓愧对,只有忠义。”
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嗓子,惠秾继续说道:
“家父已然尽忠,李猷你对我也已经尽义。只是目下情势如此,你与家父都已经做到了该做的事,我没有埋怨你的理由。”
惠秾说话时,虽然并未称呼李猷为皇上,只用“我”“你”相称,但这平时听起来是大不敬的话语,李猷听来却没有丝毫不悦。
反而,他竟觉得面前这个女子,颇有几分气量和见地。
他本以为,就算是贵族官宦家的小姐,心里也免不了装着许多儿女情长的心思,却没有想到,惠秾开口便是忠义君臣,这样的气度和学识,是他生平所没有见过的。
李猷望着书桌对面的女子,心中虽然波澜万丈,但终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