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燕成的车队便浩浩荡荡地赶赴临乐都,随行的有矢、宜和秦开三人。
当太子燕道看见秦开站在燕成的车队前,窝火了好一阵子。
昨日还是本太子的家臣,今日就该换门庭了?
秦开还是恭敬地向太子行礼,似乎昨天太子追杀他之事全然忘记了。
太子虽然心里压着火,但也不好发火,也只是冷冷嘲笑了一句,也就继续往前走了。
几个兄弟约在城门口见个面,想着走之前聚一聚。五位公子之中,也就燕成最为寒酸,这次去临乐都任都宰,竟然还带上了鸡鸭鹅。
“小君子真像是市井小贩,哪里是去做都宰的样子?”
其他公子的仆人都在偷笑,而燕成却装作没听见,全然没有理会这些人的讥讽。
你们懂个屁啊!
燕成威风凛凛地坐在马车之中,在队伍的最后面,还有辆带珠帘锦绣的车队,里面坐的是渔阳公主季姬,以及王师郭隗的女儿郭梓萱。
季姬坐在车里一直安慰着郭梓萱:
“好男儿就应该志在四方,再说哥哥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郭梓萱抬起头,用那双哭肿了的双眸注视着季姬,温柔如水:
“可是明年他不是还要娶赵国公主嘛!”
这下子季姬彻底犯了难了,不知怎么回答她:
“这个……”
对季姬而言,虽然他也舍不得哥哥离开,但是燕成作为燕氏男儿,必须承担起保家卫国,造福一方的责任,复兴燕国的重担在他们身上!
季姬一手摸着四不像柔软的毛发,一边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的燕成。
燕成看着自己随行的四个人,虽然人有点少了,但也是很好的开始嘛!
他的战国,从现在开始。
本来是约好五兄弟聚一聚的,谁知道公子友和公子启昨日已赶赴边镇,现在也就只剩下燕成和悍、刍两位公子没走了。
“仲兄来了没?”
燕成用手掀开车帘,朝外问道。
车旁单骑而行的秦开,拱手致歉道:
“恕小人没用,悍公子不肯来!”
“那就随他而去吧……”
燕成先是一愣,接着满不在意地回了一句,随即就将车帘放了下来。
他确实不在意,本来还想着给兄弟几个人留点面子,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
他不知道的是,公子悍本来也是准备昨日就赶赴中都燕城的,转头一想自己是去祭祀,而且还是被发放到那个鬼地方。心中更是气不过,所以也就拖拉到今天不肯去。
还有公子启,他为什么今天才走呢?实在是家当太多,虽说是去渔阳戍边一年,但他却想将府中所有东西都带走。东西太多收拾不过来,也就误了时辰。
“这个公子刍真当成是旅游了!”
燕成无奈的摇摇头,感觉有点累了,也就闭上眼不再说话。
公子刍带的人可不止四个,足足有上百人。除了几个通房女仆,还有些奴隶、护卫,就连宫中负责王膳的宦者也借来了几人。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在燕都蓟城的街道上,显得十分耀眼。
不愧是燕昭王最宠爱的儿子!
这待遇,这出场,远远不是狼狈的公子悍所能比的。
虽然兄弟之间明争暗斗,但是燕成还是想跟他们搞好关系。眼前就有机会,他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待公子刍赶来之后,两个人先是寒暄客套了一番,这才开始了唱歌喝酒。
“兄长请——”
“贤弟请——”
燕成当场吐血,对这些礼貌的客套实在无感。
燕成也不跟公子刍客套,直接跪坐下来,端起桌子上的酒樽便喝了起来。
由于公子刍唱的是《诗经》中的一篇,他醉气熏熏也听不清唱的什么。燕成为了不尴尬,也装模作样的糊弄着。
“闲弟可知晓此诗的内涵?”
公子刍突然开口问了一句,那边还在大口吃肉的燕成直接愣了。
你问我?
我连哪首诗都没听清……
燕成放下手里的羊腿,一脸为难地看着公子刍。
“千万别再让我说,我哪里知道?”
燕成默默在心里祈祷,希望兄弟不要再让他说诗的背景了,他实在是不懂这个啊。
公子刍看出来燕成的尴尬,微微笑了一声,转头自顾自介绍着:
“愚兄所唱乃是《诗经》中的《常棣》。乃是周公在渭水旁对唐叔虞所作的诗,意在提醒唐叔虞不要像管、蔡那样作乱,做出兄弟阋于墙之事……”
公子刍说这话,燕成自然是听出来其中所指。在敷衍应和时,燕成也在心里暗暗叫苦,自己这还没有干大事呢,兄弟几个整天都在含沙射影。
“愚弟以为,太子继位乃是祖宗礼法所定,嫡长子继承制不可更改。”
“另外,太子又是吾等伯兄,我等身为兄弟,更应该尽心辅佐才是!”
燕成思索再三,还是将这些话说了出来。
他不敢保证自己以后会不会与太子成为敌人,如果真涉及到二人的根本利益,那恐怕今天的承诺也是没用。
“闲弟错怪哥哥了,哥哥从未想让贤弟说这话!”
公子刍摆摆手,打断了燕成。
看着踉跄的公子刍,拉起自己的手,燕成彻底犯嘀咕了,不知道公子刍到底想说什么。
“贤弟,愚兄本不应多说什么。”
“没事,季兄但说无妨!”
“但是,不说又对不起你我的兄弟之情!”
“季兄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听到公子刍在念叨这两句诗,燕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已经听出来其中之意了,这是在提醒他……
夹紧尾巴做人!
燕成赶紧开口问:
“难道季兄是提醒愚弟要……”
还没等燕成说完,公子刍扔下手里的酒壶,直接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根本不回答燕成的问题。
看着公子刍装睡,燕成笑了笑,既然人家不想说破,那自己也不用点破。
看着公子刍和公子成关系变好了,前来替王送行的王师郭隗也是很高兴。
其乐融融,这很好的嘛!
……
走了许久,坐在车里的燕成,却发觉异常闷热。虽然是冬天,不过今日却是太阳高挂,暖风徐徐,丝毫没有冬季的寒冷与肃穆。
看着自己穿着一身宽袖长袍,燕成实在是郁闷。
热死老子了!
他真想出去步行,坐在马车里一点风也不透,实在是太热了,出去步行反而能透透凉。
不过矢和宜哪里肯让燕成下来,身为高贵的燕国公子,自然是要舒舒服服的坐在马车里,岂可像下等皂隶一般步行?
之前作为太子的家臣,自然是跟随太子出行各地,对燕国每一座城池都非常了解。
“小君子,我们就要进入临乐都的地界了!”
秦开一边介绍着临乐都的基本情况,一边也在四处张望着,生怕周围出现什么意外情况。
燕成点点头,往窗外望去,目下尽是收割完毕的稻田,一望无际。
在《战国策》中,苏秦曾对燕昭王说过:“燕……粟支十年。”燕国是个大国,物产丰富,粮食储备充足。但要说“粟支十年”,燕成是有点不相信的。
“果然是膏腴之地,看着一望无际的稻田,竟然有种比蓟都还繁华的错觉!”
燕成突然感慨了一句。
想到车队带来的种子,秦开感到不解,随即就问道:
“这临乐乃位于督亢,是膏腴之地,物产丰富,粮食产量也不少。小人不知公子为何还要将蓟都的种子带来?”
“我哪里不知督亢粮食高产?可是今年上计甚少,我看肯定是小吏搞的鬼。”
秦开点点头,似乎觉得燕成说得有道理。
“可是又跟带不带种子有什么关系呢?”
憨厚的宜驭停马车,扭头问去。
“既然人家搞鬼,那本公子就要替天行道,惩处这些贪赃枉法之徒。不过——”
燕成义气凛然地攥拳说着,还没说完便一脸坏笑的看着秦开和宜。
“公子是想用种子来测算产量作为证据,让他们无法赖账?”
矢替燕成回答了这个问题,燕成点点头,自己确实是这么计划的。
“哦~原来如此!公子竟然也有这般聪明!”
“小君子果然聪慧!这般计谋也能想到,小人佩服!”
刚才还疑惑的秦开和宜,听了矢的回答之后,恍然大悟,连连赞叹不已。
“小君子有所不知,虽说稻为荆楚之地所产,但我燕国却也可以种植的!”
秦开抓起一把种子,对燕成介绍着这时的作物,还有种植条件。
如今燕国天寒地冻,也可以种稻?
燕国的粮食作物有三种,分别是黍、稷、稻。黍,就是现在的黍子,也有人叫它黄米或大黄米。稷,就是谷子。但不管是什么,燕成都觉得不好吃。
“你们吃过辣椒吗?”
燕成突然问了一句,一个“辣椒”给众人听愣了。
“辣椒?”
“辣椒是何物?”
“辣椒就是腊交吗?”
……
矢,宜,还有秦开三个人讨论着,主人所说的辣椒究竟是何物,他们也没见过,就连“辣椒”这个名字他们也不曾听说过。
燕成笑笑不再说话。
他们要是知道“辣椒”是何物就怪了!
辣椒,原叫番椒,明朝时传入我国,只是观赏用。到了清朝乾隆年间,我国湘、贵地区才开始食用。如今还是战国时代,又哪里来的辣椒?
燕成也只是逗逗他们而已。
谁知,宜竟然来了兴致,一直逼问燕成“辣椒”味道如何。
“酥酥麻麻,还有一种触电的辣觉……”
燕成随便敷衍了一句。
“难道是山茱萸?”
矢试探着问。
“山茱萸?不能吧,应该不是辣椒吧……”
宜若有所思地想着,不过凭他这脑瓜子,想到明天也是想不明白。
“好啦好啦,你们就不要再想辣椒是何物了,这只是我随便胡诌的一个名字!”
燕成拉开秦开和宜,现在他俩已经挣得脸红脖子粗,就差动手干架了。
“……”
秦开和宜听见燕成这话,顿时就一脸黑线地看着燕成,没想到竟是主人戏耍自己,哪里有什么辣椒?
燕成也不辩解,越说越糊涂了。
……
“秦开,你给我说说农具使用情况吧!”
民以食为天,如果老百姓连吃饭都吃不上,还谈什么幸福生活?燕成身为一都之宰,老百姓的父母官,就要首先清楚耕作情况,懂得农具用法,不然还怎么牧一都之民?
铁制农具,春秋时已经广泛使用,到了战国中期更是以空前规模推广。而铁制农具的使用,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耕作方法的改进。比如,战国时人们已经使用畜力来牵引铁犁铧,然后拿人和动物的粪便作为肥料。
燕成认真地听着这些介绍,自己心中逐渐有了一个大计划。
临乐,执掌大燕的开始。
……
不知不觉中便睡着了。等燕成醒过来的时候,终于进入了临乐都的境内。远远看着高大的城墙,燕成随即让宜停下马车,暂且休息一番,然后又让秦开去找来都司马接自己。
临乐都司马乃是公孙稷,乃是当今太傅公孙武的二子。有着这么一位太子老师的父亲,临乐司马公孙操自然是欺压百姓,无恶不作。由于临乐大多是公孙族人,城中百姓更是不敢反抗。
这一点,秦开还是知道的。
“小君子,我曾听厩吏说过,这临乐都中公孙氏族人很多,他们在都中烧杀抢掠,简直是将临乐当成了自己的私属!”
矢当初还是奴隶的时候,曾经听一个小吏说过此事。而小吏本是都中司马,因为得罪了公孙氏族人,这才被陷害入狱。后来辗转进了蓟都,就去了厩苑做了看马的小吏。
“哦,这临乐情况竟这般复杂?”
即使矢说得是真的,那燕成自然也不怕。他堂堂燕国公子,还有当今燕王亲封的君号,一个小家族有什么可怕的?
“公孙氏在蓟都有一个顶梁柱,乃是太子太傅公孙武。而公孙武作为太子老师,素来教导有方,王上也是礼敬三分。如果想动公孙家族,恐怕……”
秦开一脸为难地说着。
事实也就是这样。
临乐司马公孙稷的父亲是太傅,哥哥公孙操又在渔阳郡镇守,族人遍布燕国上下为官,关系错综复杂,利益盘根错节,燕王又何尝不知道?
秦开当初在太子府邸的时候,也曾经接触过公孙氏的族人,对公孙氏与太子的来往情况很是清楚。
“那就先礼后兵吧,你先去通知一番,让都里派人来接本君!”
燕成摆摆手,示意秦开不要再说了,况且他现在也不在乎这些。
燕成现在只想让都里派人来接他,毕竟他现在也是封君了,堂堂的建信君,都里给他接风洗尘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可是燕国公子,堂堂的建信君,都里就一点消息都不知?”
见秦开愣了神,燕成有点不高兴了,直接敲了敲车窗提醒道。
“啊……诺!”
秦开也是不敢耽搁,随即快马加鞭,直接朝着都邑衙门的方向赶去。
……
领头的那人看年龄也就三十多岁,身材微胖,粗眉,唇上留有齐整短髯。他身后密密麻麻地站着一群人,衣着破旧布丁黑袍,都在垫脚看着燕成一行人。
领头男子深吸一口气,匆忙向前迎了两步,随即便下拜:
“临乐都丞卫陶率领众都吏恭迎建信君大驾!”
燕成向前走了一小步,没有向都丞回礼,站在那里默声数着人数。
临乐都有六乡三十二里,一都有四个主官,一乡按六个乡官计算,不算三十二里的官吏,也至少有四十个人。
可是,眼前只来了二十个人,少了一半!
“其他人呢?为何没有来?”
燕成冷冷地质问着都丞卫陶。
卫陶还在躬身下拜,听见燕成的诘问,先是一愣,然后面漏尴尬之色,试探着问:
“不知建信君所说何人?”
燕成凌厉的目光扫在众人身上,自己这是第一天上任,大小官吏就缺了大半,心中更是恼火:
“临乐都有六乡三十二里,都、乡、里的官吏主官为何缺了这么多?”
燕国一都的主官称“宰”,下设丞、司徒、司马和司工四个辅吏。县下基层组织又分为乡、里和聚三个层级。
单从来的这么多人穿着打扮来看,都里四个辅吏就来了一个,就是眼前这个都丞卫陶。其他乡、里的负责人,不用细数便可知道缺了大半。
都丞用宽大的袖子擦去满脸的汗水,急忙辩解道:
“今日是都司马娶亲之日,都司徒、都司工率领乡、里二级的小吏去都司马家祝贺了。所以才……”
按理来说都丞是都宰之辅官,地位是高于都司徒、都司工和都司马的。如今燕成倒是很意外,都官有事缺席,却让都里二号人物来迎接即将上任的都宰。
这都丞当的太软弱了吧?
“都免礼吧。吾乃临乐都新任都宰,大燕建信君。吾当与诸位齐心协力,共治临乐,方不负王上!”
燕成话锋一转,转怒为喜,作势扶起都丞卫陶。
“建信君,吾等已在酒肆摆下宴席,给公子接风洗尘,且随小人来!”
都丞卫陶见燕成也不追究缺席之人,便开门见山,直接伸手请燕成去酒肆。
燕成推开都丞卫陶的大手,微笑着对众人:
“本君第一天上任就遇到都司马娶亲的喜事,理性去祝贺。去酒肆就免了吧!都丞大人,你在前面带路。”
都丞卫陶面露难色,双手揉搓着,不知如何是好。
燕成眉头一皱,冷冷道:
“怎么,都司马不欢迎本君去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