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皇后正训武卓呢,不成想他忽然跳频道转到了什么“碑文”上。
不止上官皇后愣了,皇帝老子李昂,还有一旁幸灾乐祸的婉儿,都完全没跟上他的思路。
“什么碑文?”上官皇后压着火气瞪着一双凤眼发问。
“一段非常有趣的碑文。”武卓面色平静,甚至嘴角还有些微微上翘。
“说!”上官皇后那眼神儿,大有一个不好,就把人拖出去打死的架势。
“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乃从商,一遇骗,二遇盗,三遇匪。遂躬耕,一岁大旱,一岁大涝,一岁飞蝗。终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
武卓将后世网上不知道逗喷了多少人的一段,抑扬顿挫的背了出来。
说到“中鼓吏”时,婉儿就险些笑出来。等全都背完了,上官皇后一个没忍住就“噗”了一声。
婉儿更是笑的不行,自觉的不合适,捂着嘴直接躲到了罗汉床后面。
然后,罗汉床后面就不住的传出“额额额”的鹅叫声。
上官皇后强忍着笑意,却怎么也忍不住,一边笑一边看向自家男人。
李昂不愧是皇帝,硬生生的挺了两秒。最后还是破功,将脸转到一旁哈哈的一通笑。
笑的险些岔气才好容易止住,转过头指着武卓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的说:“从哪儿听来的野传,简直是胡扯。”
“野不野传的不重要,臣说的是其中的道理。”武卓一本正经说道。
“道理?”李昂大笑了一场,心里的火气不知不觉间就散的差不多了。
转过身坐回罗汉床,大气的说:“你说,朕倒要看看你小子能讲出什么道理。”
上官皇后见状也重新坐下,给了武卓一个警告的眼神,示意他再敢乱说话就等着挨收拾吧。
消失了一阵的婉儿,也从罗汉床后面重新露头,眼睛期待的瞅着武卓,小脸红扑扑的,还挂着没有收敛回去的笑意。
武卓缓缓吸了口气,趁机打好腹稿,开口道:“这段碑文应该是人编纂出来的,虽然不是确有其事,却体现出了编纂之人的某些想法,或者说认知。
而他的想法和认知,基本可以代表绝大多数普通人。
这里包含了两点信息:其一,但凡有些才能的人,或者自以为又才能的人,对于前路的选择最优的便是文武二途。
毕竟习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光宗耀祖还能实现自我价值。”
见武卓说的正经,皇帝皇后两公母逐渐正色起来。听到“光宗耀祖和实现自我价值”时,不约而同的微微额首。
“如果文不成武不就怎么办?”武卓反问了一句,随后自问自答:“首先是选择经商,毕竟作不了官,当个富人也是不错的。
经商也没那个本事呢?那就是种地。
耕读传家富足安康,用心培育子女长大成人有出息,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皇帝皇后两公母再次点头,但双双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武卓接着说:“所以,学医,本就是有才能之士最末的选择。
陛下,娘娘,你们想想,人杰之辈都去当官经商,甚至种地了,剩下的货色都是些什么脑子?”
“”两公母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然后是第二个道理。”武卓缓了口气继续说:“医道不是谁都能学的,跟从文习武一样,没有那个天分即使后天再努力,也注定无法取得太大的成就。
勉强学习,虽说小心谨慎按例辩证按方抓药不至于出大错,但也仅限于此了。努力大半生不断累积,到顶也至多是个良医罢了。”
武卓说到这里,偏殿内包括太监宫女在内,所与人的脸色全都肃穆了起来。
皇帝皇后两个更是陷入了沉思,仔细的品味着武卓这番话的含义。
武卓给了他俩一些消化的时间,语气稍稍提高了一些,继续说:“一名医者自学徒至有所成,能被称作良医的,最年轻的恐怕也得五十多岁。
同龄人中读书有所成的不敢比,买卖做的好的商人绫罗加身妻妾成群,手艺好的匠人徒子徒孙一大群,出手一次便是几十两,甚至以黄金计。
凭什么医者活到老了,总算练成了一身技艺,却只能一天赚个百十文苦哈哈过日子?
就算他甘心,一大家子人如何养活?
品行高洁医术高超的人有,不论是我师祖还是我师伯,甚至向上追溯,扁鹊、华佗、张仲景、皇甫谧、葛洪
然而这些人加在一起有多少?
十个?二十个?五十个?就算一百个!而且全都活在本朝,我们大唐的疆土有多大?
把这一百人撒出去,绝对丁点儿浪花都溅不起来!
而真正支撑起我们这个庞大帝国中庞大人口之医疗体系的,九成九的都是些普通人。
圣人多少朝代才会出现一位,我们可以以圣人为模板教育激励普通人,但普通人终归还是普通人。
官员希望得到与自己能力所匹配的位置,医者想得到与能力所匹配的收入,也是天经地义的。
按陛下刚才的说法,名医看诊只收十几二十文,甚至不收钱,底层那些靠医术养家糊口的郎中怎么办。
官员可以把手下小吏的活儿都干了,小吏不怕甚至还会窃喜,因为他们不干活也有俸禄可以领。
底层那些郎中呢?要么饿死要么转行!
当名医们穷困潦倒一声,赚了一身好名声的离世后,谁来接替?
病人都让名医看了,即使还有人接替,接替者有没有足够的经验积累?”
“这嘶”面对着武卓的一串问题,李昂搓了搓牙花子,硬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上官皇后叹了口气,缓声说:“陛下的意思,也不是说让医者只求温饱一心为民。
接诊富户甚至官员的时候,诊金该收取多少便收多少嘛,甚至多收一些也没有问题。
只是遇到贫民小户,坊间郎中又诊治无力的时候才出手相助一下,也费不了多大的事。”
“事确实是这么个事,但娘娘您忽略了一点。”武卓视线转向上官皇后。
“我忽略了什么?”上官皇后面露不解。
李昂和婉儿亦是一样,全都不解的盯着武卓。
“一名初入战场的士兵和一名百战的将军,两人在面对满眼的尸骸和濒死的同袍时,心态有何不同?”
“这”上官皇后瞬间了然,并陷入无言之中。
武卓没有等到上官皇后的回答,自顾自的说:“当年我刚学习手术缝合之法时,眼见着老师将我亲手养大的兔子开膛破肚,伤心之下哭的止都止不住。
可技法不济,尽管努力的缝合,但没过多久兔子便断气了。
后来我缝过狗,解刨过猪样。甚至截断它们的肠子,切下他们部分肝脏脾胃,然后观察它们能不能活,活着的话又与之前有什么改变。
最初做这些时心都在抖,根本下不去手。后来心中不忍,却手下不停。
再后来”
武卓话没有说完,只是颇有些无奈的摊了下手。
但“再后来”如何,所有人都能现象得到。
无它,麻木而已。
这段话武卓说的情真意切,因为是他学习解剖和缝合过程中切实的心路历程。
真实的话自然有感染力,随着武卓的讲述,偏殿内的气氛越来越沉闷。
武卓没有停下,抬手指了下抿着嘴唇的婉儿,声音有些低沉的继续说:“昨天那副场景她见了心怀同情,我看到同样被激起了同情心。
因为我们两个见得太少了。
我相信,昨日不论是张文仲张侍医,还是其它几名医者,甚至是他们的弟子子侄,面对那种场面时心中波澜都不会太大,甚至毫无波澜。
他们没有同情心吗?当然不是。
只是他们见的太多了,甚至比昨日那些更惨更值得同情的病患都不知见过多少。”
说到这里,武卓语气陡然一扬:“但凡有所成的医者,无不拥有强大的内心。而内心越强大的人,就越不容易为外物所打动。
所以,娘娘
您口中值得帮助的病患,和一名医者眼中值得出手帮助的病患,是不一样的”
“”上官皇后缓缓额首,随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其实”始终没有出声的婉儿忽然出声。
话到嘴边有仔细琢磨了一下,才继续:“其实我觉得看诊一次几十文,甚至上百文都并不算贵。”
一句话说完,见武卓和皇帝、皇后同时看向自己,赶忙接着说:“真正贵的是药!
对寻常百姓来说,找郎中看一次病的花费,是完全能够承担的。他们真正心疼的是看病后买药的钱。”
“是!没错,是药太贵了。”李昂的精神陡然振奋起来,站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两趟。
停下后神色肃穆的说:“看诊一次只花十几文钱或几十文,可买两副药却远不止这些,甚至很多病两副药根本医不好。”
“可是药贵很正常啊。”武卓瞪着一对“单纯”的眼珠子冒出一句。
“正常?”李昂瞅着武卓,自己都感觉到了血压在快速往上窜。
“确实正常!”武卓理直气壮的点头。
“你说说你说说”李昂手指头不停的点着武卓,想说点儿狠话。
可想着刚刚还被这小子顶的哑口无言,在看看武卓眼下理直气壮的模样,硬是把狠话给咽了回去。
毕竟皇帝也是要面子的好吧,不能让一个半大小子几次三番的教育个没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