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这个镯子九成色,一两四钱,价值十一缗三百文,”质舍里的伙计说道。
九成色是指金的含量。
它是赵氏从东宫带出来的首饰,在这时代,何止是“九成色”。
重量可能也有一些误差,加上做工费,如果买,没有十五缗钱拿不下来。可人家是质舍铺,等于是当铺,不可能按卖价来出买价了。
而且李伸在东市上转了好几家,就这家生意最好。生意好,说明至少有一定的信誉,心不会太黑,不然也不会有许多顾客光临。
“行,替我取一缗钱,余下的寄存于贵店。”
这就是唐代的“银行”,有的叫质舍,有的叫僦柜、寄附铺、质库,名字不一样,性质都差不多,能当,能兑换金银,还有寄存服务,另外会放高利贷。
存钱也要付手续费的。
伙计开好了票据,又叮嘱道:“小郎君,不要弄丢掉了,我们认帖不认人。”
李伸买了一些礼物,出城,去了舅家,他的舅家在义川乡赵原村。
长安县郊外有五十九乡,万年县郊外有四十五乡,义川乡位于万年县东南,南接终南山,因为多是坡地旱地,属于万年县人广人稀,比较贫瘠的地区。
李伸父亲未出事时,曾经去过一趟赵原村,不是看望赵家的人,而是想在赵家落脚,好去终南山打猎,但因为村子太穷,呆了两三天立马回来,然后再也未去过。
到是赵家的人每年都会进几次宫,看望李伸的母亲。但几家人送到了庶人府,两边就彻底断了往来。
有点远,足足三四十里路。
加上带了一些礼物,来到赵原村时,李伸已经满头大汗。
赵原村有六十几户人家,但李伸的舅家比较容易找。
李瑛虽然只呆了两三天吓得逃回去,临走时给了不少赏赐,让赵家翻修房舍,赵家开始翻修新宅。而且李伸外公产生了误会,以为李瑛下次还会再来,又新盖了几间瓦屋。也就是赵原村房屋最好的人家就是李伸的舅家,除非在这几年赵原村有人忽然发达或发财了。
还有一个辨识的办法,李瑛舅家在赵原的南边,不远处就是高大的终南山。
这些都是李伸母亲赵氏说的。
李瑛来到村南,看了看房子,径直走过去。他心里有些戚戚。
据他母亲说,赵家人顾念亲情,忠厚,即便对部曲也仁义,李伸自己也有些印象。
但此一时彼一时,彼时他是太子的儿子,此时他是庶人子。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现在他连落魄的凤凰都不如。
母亲与九月一样,打小抱进宫,对娘家记忆也比较模糊,是娘家人,肯定想象得更好一点。
认肯定认的,如果心中有顾忌或嫌弃,那就不好办了。
来到赵家,门口有一个妇人在纺纱,这年头,一般像样的农村主户家里都会置办三样东西,缲车,纺车,织机,也就是所谓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李伸看的不是纺车,而是人,辨认了一下,走过去呼了一声:“外祖母。”
“你是……”
“我是李伸哪。”
“你是伸儿,是伸儿,”李伸外婆辨认了一会说:“你怎么来了?”
“一言难尽,外祖母,外祖父和舅父他们呢?”
李伸外婆有三个子女,李伸母亲是老大,还有一个二姨,舅舅是老三,另外还有几户部曲,几顷耕地。
一顷一百亩(一唐亩约为0.78标准亩),不要以为多,在这个低产量时代,又是赵原村这个贫瘠的地方,还要服役纳税,即便拥有一顷耕地,只能勉强维持一个温饱生活。
“良成他带着几个丁壮去修广通渠了。”
“广通渠?”
“是啊,修了快两年,”李伸外婆带着怨气说道。
良成就是李伸舅舅的名字,全名叫赵良成。
隋时,宇文恺自长安到潼关开凿了三百里的广通渠,如今这条渠因为年久失修,淤塞不通,漕运困难。
于是太子李亨的大舅哥韦坚奏请复开漕渠,先是在咸阳将渭水堵塞,引渭水东流,又将浐灞两河之水注入进来。
然后他又命民夫又在长安城东长乐坡下、浐河之滨的望春楼旁开挖一个人工湖,与漕河相通,将河水引入湖中,名曰广运潭,从此以后,广运潭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内河码头。
其工程前后花了两年时间,快要竣工了。
然而因此,唐朝从关中强征了许多百姓为丁夫,包括赵原村,大半丁壮也被征调走了。
但农民平时不是闲着的,那怕是农闲时侯,也有浇灌、施肥、锄草等活计。
特别是现代农作物产量低,每户人家要耕种好几十亩地,更是忙碌。这一修就是两年,耽搁了多少农事?整让关中地区的百姓民情沸腾,怨声载道。
李伸囚禁在十王院内,里外不通,也不知道。
“外祖母,我在路上看到不少丁壮在干活。”
“你说你来的路上啊,那是韦家,他们家族是免徭役的。”
“韦家也在这里?”
“韦家杜家离赵原村都不远。”
韦家就在赵原村北边略偏东的方向,与赵原村相隔不过七八里路。杜家在赵原村西北方向,与赵原村相隔不过十余里路。
“难怪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真在城南哪。”
韦曲村和杜曲村只是两家的祖地,还有不少族人于外地枝开叶散,以及不少官户,有的在长安城里落家了,有的在外地落家了。
这是两个庞然大物,与李伸和赵家皆无半点关系。
“我带你看你外祖父去。”
李伸外婆将李伸带到赵家的地头,李伸外祖父赵别初正带着一些老人妇女在麦田里锄草。
赵原村住在“塬”上,塬就是地势比较高稍平坦的高地。
其实不仅是塬,因为人口增加,连塬周边的沟壑坡地也陆续被开耕出来。
越是这样的地形,越需要大量浇灌。
丁壮一起抽走,哪有多少劳力来担水浇灌,于是因为缺水,麦子长的半死不活的。
“难怪外婆怨气冲天。”
对这时代的庄稼,两个李伸都不大懂,他好奇地问了一句:“外祖母,一亩麦子收成能有多少斤?”
“往年如是风调雨顺,伺侯得好,有的能超过一石,这两年不能及时浇灌,七八十斤就算是好的。”
七八十斤,李伸挠了挠头,果然产量低。其实唐亩小,唐斤大,但就是如此,产量还是低的吓人。
赵别初在不远处放下锄头,向他们看过来。
“老汉,快过来。”
赵别初走过来,李伸叫了一声:“外祖父。”
“你是,你是二世子?”
“外祖父,哪来的世子,”李伸苦笑了一下,又说:“都是一家人,还是呼我伸儿吧。”
“你怎么来了?”赵别初忽然露出笑容:“难道圣上清醒了?”
“不是。”
李伸将他们几家处境大约说了说,还未说完,李伸外婆就开始抽泣。
“外祖母,不要难过,你想想其他普通的宫女,娘娘至少还有我。”
唐朝宫女来源有三,一是一些贵人家的女孩子,打小抱进宫中培养,这些女孩子未来不是嫔妃就是宫中的女官。一是罪臣的女儿,姿色出众者调到教坊培养成歌伎舞伎,不出众者则发配到宫内做苦活。
一是家风好的普通良人家的女儿,打小抱到宫中培养,长大后基本上成为做苦活的普通宫女,同样的里外不通,孤苦伶仃,一直到老死。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就是她们的写照。
赵家也是普通的良人家,但赵氏幸运的调到李瑛身边服侍李瑛,又因为姿色出众,被李瑛看上,虽然现在被囚禁在庶人府,至少以前风光过,至少有一个儿子。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李伸将贿赂的事说出来,一边说一边看着他赵别初的脸色。
赵别初才五十出头,赵家仍是赵别初当家做主,赵别初“认人”,赵家就能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