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到来让姜晨意识到,事情不能如此平安度过了。即便具体的情景已不太清晰但孙悟空这个名字在不只一世中,都是近乎家喻户晓的人物。
孙悟空何许人也?
惩恶扬善绝对的正义。
目前他是妖,又不是猴妖。
是若不幸遇到孙悟空恐怕会被人毫不犹豫当头来一定海神针。
至于说姜晨此生静心修行,孙悟空没有出手的缘由……
妖,这个缘由对于性情急躁的孙悟空已经够了。
当然孙悟空的确有未曾对妖出手之时不过前提是对方身后站着诸天神佛或者当真无辜。试问,作为一个满手鲜血,杀气绕身之人姜晨会想用性命试探火眼金睛的真假吗?
他曾经,对此类英雄式的人物崇拜无比,他曾经认为所有与主角的对立面的死亡都是理所应当。
但是……
如今他还能这样坚定的也去为正义之师发声吗?他不去让他们噤声,都已是心胸宽广了。
姜晨雕刻着桌上巴掌大小的清透玉石,才刻出龙头,放了手中的刀刃,抚着额头支在石桌之上。
他难得有些心神不宁。袖边的龙影浮现出来仿佛有了神志,一眨不眨地看着桌上那块类似同类的玉石。
与姜晨的目光相对,龙影一个摆尾,又消失不见。
姜晨目光微沉。龙族。
他早就知道,众多魂魄之中,隐藏着一条龙。只不过,它的气息几近于无,在纷杂魂魄之中,更令人难以察觉。累世转生,这条龙渐渐消弭殆尽,最近的几世,他能察觉之时,已近于无。
与天魂之中的幽光之魂有关。
当年提及幽光,挽莲吞吞吐吐,意图隐瞒。守幽之事,彻底隐没了魂魄中的龙息。他们以为隐瞒,就可以让他一无所觉吗?
到这一世,它又重新凝实。
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
异常情况,务必要调查清楚。姜晨不是个能容忍隐患和未知暗自发展的性子。
熊罴看完庭院,道景物虽美,却有些不大宽敞。热情邀请姜晨前去黑风山长住之时,姜晨终于想起来,黑风山一劫,第一个死的,就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被以白衣秀士代而称之的蛇精……
他不禁低头看了看蛇皮幻化而来的白衣,婉拒,“多谢好意。不过,家中老树,离不得人好生看顾。日后若有闲暇,自当赴约。”
这头熊今日有些奇怪,也不化人形,偏偏却背着个三角葫芦。不过,也许对天生的妖怪而言,原形更加舒适吧。
“我哪里离不得人?”离晏回了句。
“是吗?”姜晨分毫未将这拆台看在眼中,问的平平淡淡,“你能离得?”
仿佛它敢说一个离字,他立刻就能转身走的的踪影全无。
离晏悻悻不言。哪怕知道姜晨心性只是拿此事当托词,也不好搅局了。
只有不了解他,被一副风华霁月的表象骗的不知东南西北的熊罴遗憾道,“竟是如此。对树妖都如此体贴爱护,仙长果然仁爱有加。不愧是仙长。”
姜晨沉默良久,“区区蛇妖,不敢当这仙之一字。”
熊罴果断道,“仙长客气。人界凡有所长者皆能称仙道圣,以示敬重。仙长琴音旷绝古今,道一句仙又有何妨。”
连凡人……对了,譬如说东土那位叫做太白的,都是酒仙,诗仙的。
姜晨说了三遍,熊罴怎么也知道他是蛇妖了。不过,正如他所言,人界凡有一技之长,并且能在此技上出神入化,都能称仙。只一仙字,又如何能表尽他对他的敬重呢。
他始终不曾改口,姜晨也无法。“阁下过誉了。”
熊罴眼睛一亮,张口又欲夸赞一二,离晏哼了一声,“有这功夫,好好听着。”
见姜晨转身坐到石制琴桌之前,熊罴讪讪,歉意道,“生无礼了,仙长勿怪。”
姜晨没有立刻回答,但从琴音之中,熊罴并未听出不悦。
忐忑的心情一下就平复了。
乐声悠扬,飞鸟停落在离晏枝头,认真看着古树阴影下的人影,安安静静,没有一个随意出声。走兽之流从四下林木钻出时,见到熊罴,人性化的流露出些许惧意,被琴音安抚,便安静了下来。
一曲毕,熊罴盘坐着,长久不能回神。
每日前来听他弹奏一曲,当真人生乐事。只是近日金池长老有意邀请他参加佛会,他都推辞好几日了,如若再辞,恐怕说不过去。
待与金池论法完毕,再来。若非金池老来愈发怪癖了些,他担心姜晨会受冷待,否则倒想让他也前去佛会。至于姜晨想法……其实在熊罴眼中,他绝对是个再不能好说话的主。他人所提的请求,举手之劳,仙长总是很少为难。
“仙长,熊罴近日应友人之邀,论辩佛法。恐怕不能前来,仙长勿怪。”
姜晨道,“阁下颇具慧根,想来与佛门有缘吧。”
岂能无缘。
四人之中,金池死于大过,苍狼白蛇皆死于金箍棒下,唯熊罴一人有幸,得观音赏识去落伽山做了守山大神。如何无缘?
此句显然给了熊罴莫大的鼓励。熊罴憨憨摸了摸头,秉承着人界所言谦逊之人更得人喜爱之理,“山野精怪,岂敢言佛。佛法无边,熊罴所知,不过皮毛。若说精通者,当属观音禅院金池长老,熊罴只知浅显之理,此去还不少要向金池老上人请教了。”
“不必过谦。佛门讲究悟之一字,若能明悟,当可立地成佛。若不能,千修百炼依旧凡胎。”
熊罴眼睛发亮,“是是,正所谓菩提明镜,不染尘埃。”
“仙长竟也通悟佛门?”
“只是旧日曾听人提起。”
明悟?如他,执念深重,近可入魔,谈何明悟?
立地成佛?
他对于道家不感兴趣,对于佛门,更谈不上信赖。
他只知道,能给与自我救赎的,只有自己!
他如此说,熊罴便也信了。“若是仙长的朋友,想来也是位妙人了。”
“……”的确是妙。只不过活在此世之人,永不能与他相见而已。
“仙长……”他终于犹犹豫豫,从腰间摘下了三角葫芦,递到姜晨面前,“常日听仙长奏曲,却无谢礼相赠。昨日路过山林,拿了些东西,虽不值钱,只寥表谢意!”
他倒是极为迅速的说完这几句,又有些惭愧,飞速跑出了院子。
但黑风山确然没什么宝物,否则,他一定会送仙长更好的宝贝。
昨日抖了好几个蜂巢,被蛰了一头包。还好他聪明了一把,今日特意原形跑过来了。
完全不知,自己原形三丈高的身材,是否有碍观瞻。
不过姜晨早已习惯了。
打开那半人高的葫芦,一股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姜晨看了一眼,又扣上了。
……让蛇喜欢蜂蜜,恐怕是很困难的事。
鉴于这是一份没有杀机的“礼物”,他没有特意处理掉,只是将它放入了院中的水池之中。
若是他……或者小希在,想必还能做些糕点果酒出来,姜晨向来没点亮这个天赋。
生平以来,他最擅长煮药的火候。
苦中作乐的话说,也许是煮药的手法时常带偏了做饭。不过总算还是一门用以长命的手段,二者没什么好比较的。
吃草多年,想来他也不会多么看重味道。无论三餐做的多么不尽人意,总归也会比药味好了很多。
无人在此,琴音也在叮咚作响。只是比之人奏,少了几分情义。
离晏看他在一边,认认真真雕好玉龙,对着那架琴怔了很久,才说,“它就留给你了。”
离晏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嗯?”
“我要走了。”
离晏愣了下,才惊声道,“走?你明明说不走了?”
“此一时彼一时,人心总是在变的。”
“可你又不是人!”
“凡有心,与人妖又有何干。”人心妖心,追根究底,又有何不同呢。
“……”
“外界极是危险!你会被人抓走,开膛,破腹,凡人挖出蛇的蛇胆,当作食物,把毒液当做药材……呜呜呜,你能不能不走?”
“琴音奏起之时,水池会为你浇水。没有我,也不用怕。”
“……”我是怕没人浇水吗?
“你要去哪里?”
“不知。只是隐隐约约,有个感觉。”龙族聚居之地,会有线索。
如此,倒避不开海了。
“还会回来吗?”
“……”不知。
他从来没有做出过,自己不知结果的承诺。若他无法做到,就不会有任何承诺。
“会。”他回答。
未知又如何。他又不是坦诚诚挚的君子,何必在意承诺兑现与否。
反正那些所君子,也不见得在意过。
它能开心这一时,便是一时吧。心怀期望的生存,总比心怀绝望的等死要好很多。
……
西海龙宫新来了一位乐师。
种族,似乎是水蛇吧。
不过他的身上,隐隐约约能感应龙息。也不知道是哪位龙子,愿将气运分给一条小蛇。
可若能做到如此,为何不直接将他点化成为龙族一员?
蛇妖,与龙族,一为妖,一为神。地位可想而知。
话是如此,但是他的琴音,的确冠绝古今。
恐怕玉帝专有的天庭乐师,都无一及此。
龙王显然为此开心,迫不及待邀了诸位兄弟相聚,指着青石蓝台娓娓帘幕中的人,炫耀道,“大哥,三弟四弟,看我西海水族,如何?”
“甚好甚好。”几位龙王碍于兄弟颜面,虽对于他如此自傲的语气有些不满,却还是连连夸赞了几声。
语毕,也难说此音不能得此称赞。
又十月,姜晨确定了此来的目的,西海藏宝库中一颗明珠。
守幽感应最为明显之物。
传言说,是西海三太子敖烈,与万圣湖万圣公主交换而来的定情信物。
是万圣公主的龙珠。
与四海龙族无关,反而牵扯上了祭赛国附近,一处不算大的湖泊中的龙族。
龙族龙珠轻易不示他人,更不离身。若非敖烈与万圣定下婚约,她的龙珠,也不会出现在西海。
但是,正在三月之前,二人婚事已经黄了。万圣公主另有新欢,为敖烈撞破,敖烈怒火之下烧了玉帝亲赐明珠,获罪于天。由观音求情,幽禁蛇盘山鹰愁涧。
姜晨想了会,从迁居的蛇那里听过,他们所住蛇盘山三月前来了位大妖,胃口很好,为了避免被吃,举家迁居黑风山,又跟着熊罴来到姜晨那里。即是说,蛇盘山与黑风山,算是邻居。
卷帘打碎了酒盏,被贬流沙河,敖烈烧了明珠,幽禁鹰愁涧。
无论何世,天帝的偏爱总是胜过他人的命运。他人总是树立天帝威严的牺牲品。
孙悟空反天,五指山下五百年。
姜晨不知他那五百年如何度过,亦不知他如何消解了他的不甘愤怒。
五百年,看起来已足可改变很多。
姜晨不知大圣如何悟空,但他却知,有那么一千年的黑暗,有人曾拼命挣扎却不能脱困,直至最后已成积怨。阳炎侵体,痛苦不堪。
最初还曾期待过的救赎,早已在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涌动的冰冷深海之中,一点点消磨殆尽。
又不曾有一位观音,会对他说,五百年后东土来的圣僧会救你脱离苦海。
后千万年的轮转中,痛恨所谓公正之人所执行的公正,所谓亲友带来无谓死亡,不甘地重申自我和记忆。
不甘。直到如今。
所以,他必须改变这一切。为此,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计划很早以前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