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几个小童团团围着河边高大的槐树唱唱跳跳。
稚嫩的童音穿过车帘,传到这座马车中姜晨能清晰的听到许多人念叨“二月二龙抬头大仓谷小仓流。”人的目力差时,耳力总会较常人灵敏些。
所以许多事情难说幸是不幸。
这条小道上迎来送往河畔同样挤着许多人影。路过通州城外乌柳桥旁的龙神庙时,见到乌柳村民摆了香案村长在乌柳树下恭恭敬敬的焚香,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些化灵兮春冻,斫冰兮积雪。威灵明兮沂上,采桑茶兮既上。集杜衡兮木末,擎芙蓉兮水中的巫祝词。又道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风如气兮雨如丝承天恩兮避荧鳞。
姜晨一时想不起自何处听过。但这一篇雨龙是旧时楚地祭祀龙神的巫曲。听这念词,古调尽失,他才一时未想起。巫曲雨龙恐怕也就只有这一词半赋借书纸流传至今。
通州。
二月阳春。杨柳依依。
一辆马车从青石板大道上驰过。驾车人虽然赶的快却非常平稳。
龙抬头。
这三个字从姜晨心底悠悠而过,表现为良久的静默。他伸手,极准的从身侧的软塌上拿来一张面具,摩挲了会,又视若无物的放下。
那无疑是一张极其精美的面具。
银色流辉,泛着细微的青色,面具上龙纹一毫一厘都雕刻的栩栩如生。
青龙会的面具。而且,只有二月堂的贵客才能拥有。这是蝙蝠公子的面具,而不是原随云的。
这是流传于民间的谚语。
龙抬头,此说起源于天文。自古以来,主管天文地理的太史令钦天监分夜为东西南北四方。每七宿为一方,而东方七宿中的角、亢、氐、房、心、尾、箕,意指苍龙。每年二月春风以后,黄昏时龙角星就从东方地平线上出现,故称“龙抬头”。
日期,指的的确是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日青龙节,焚香水畔,以祭龙神。
此话却不仅仅是谚语。
江湖上近来兴起的青龙会,行事神秘莫测,亦正亦邪。世上能做到一方闻名的大侠,即便名头再光明磊落,手底下也鲜少没有不可告人之事,青龙会因此深受武林中人忌讳,不过它总打着个惩奸除恶的旗号,武林正派们即便再忌惮,也不敢挑旗攻击。
师出无名啊。青龙会发展如此迅猛,他们想要取缔,当真也得掂量一二。
此会分为四坛十二堂三百六十五个分舵,应对一年的四季十二月三百六十五天,每一天代表一个分舵的代号
二月堂负责渗透。
谁又能想到,青龙会编号初二的分舵,就在这通州城内。
青龙节。
这是个极为欢庆的日子。
无数人都被牵扯进这一日的抬头之会中,姜晨被牵扯进来,却无意做蝉或螳螂。
夜色已落。
竹秋堂的门已经打开。
这明面上是古董店。门是极具古韵的唐时风范,一入门便是一道仕女雅乐屏风,无论足座或是屏板,都是黄花梨木制成,靠近之时还能隐约嗅到一种淡雅的木香。屏风上所绘装扮,虽有些许谬误,也不影响盛唐风范。此时距唐已过数百年,这些谬误自然无人能知。唯一能看出的姜晨,却看不到。
极其典雅却不失大气的古董店。
姜晨绕开此物,至于内堂。
如此时辰,虽不至于宵禁,但路上来往之人渐少,衣衫得体的少年同下盘稳重的内家高手一同踏进此店,自然引了全店人的目光。
年幼的青衣小童迎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公子,里面请。”
姜晨随了几步,穿过庭院,忽而笑道,“不知阁下将我引向何方?”
“去往该去之地。”
他还未言语,身后丁枫吩咐跟随的丁二一掌推远小童,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在他面前晃了一圈。
姜晨平静道,“重新带路吧。”
青衣小童脸色当即变了,颤巍巍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公子,这边请。”
二月堂上任堂主已在江湖恩怨中离世,龙抬头之时,既是新任堂主出现之时。自然,新的堂主应该是个智勇双全之人。此次二月竹秋堂堂主兼苍龙坛主换人,相伴而来的,还有昔日铁血门铁中棠所修习的绝世内功嫁衣神功。
相传当今楚香帅的绝世轻功就是传自铁血门铁中棠,连轻功都卓绝至此,遑论天下第一英雄铁中棠主修的内功。
一部无双的武功秘籍,一个几乎白来的一人之下的地位,足以让许多江湖中人为之疯狂。
只要他们是笑到最后的人,只要他们击败所有的对手。
即便这场混战可能收下他们所有人的性命,还是有人抱有侥幸心理。
可惜,姜晨却清清楚楚知道,即便这些人得到嫁衣神功,也没有几人敢下手去练。要练嫁衣神功,就必须彻底废弃原本的功力从零开始。此功前八重至阴至柔,第九重却至刚至阳。此话之意,便是修到第九重,又要破而后立。常人可没有铁中棠那样的运气,修炼嫁衣神功废功后能机缘巧合地得到他人无私贡献的内力。
一个武人一生有一次废功已足以称之凄惨,若来两次,恐怕没有几人能接受。
何况凡追捧嫁衣神功之人,也尽是些视武功重于性命之人。
一个废物一样的秘籍,加上一个棋子一般的职位,就可以引得众武林豪杰拼得头破血流。销金窟受邀之人名单虽是原随云有意为之,却也不免让局外人的姜晨觉得好笑。
底下是一座宽大的比武台。周围环绕着一排排用帘幔遮着的房间。
姜晨已戴上了那张精美的龙纹面具,坐在三层戊号,悠悠端起茶杯。
他一向不喜欢规矩,不过他本人一向都守规矩。
站在什么地方,就要用什么手段。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这张面具几乎将脸完全盖住,只留下一双眼睛。
青衣小童已换成了一位尚未弱冠的青衣少年,他客气有礼的问,“公子可还需要什么?”
姜晨没有开口,身边的丁二虽然生的三大五粗,却是粗中有细。此刻便答了一声,“我家公子来此为寻人,三月堂堂主金元宝。”
少年呆了瞬,立刻反应过来,“公子说笑了,换任的是二月堂堂主,三月堂堂主如何会在此处。”
姜晨道,“换任的虽是二月堂堂主,却也是苍龙坛坛主,首春仲春季春都要在场,阁下还有什么疑虑?不防一一讲来,在下也好……”
话音未落,身后却突然开了一道门,来人打了个哈哈,“哈哈哈,公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姜晨觉得,此人说出别来无恙此话之时,想的定然是,楚留香都死了,他怎么还活着。
……
滚滚长江之上,几艘船驶向十二连环坞。
丁枫坐在其中,盯着云鹰看了一会,顿觉此人乃是个满脑子热血只会横冲直撞的愣头青,随便哄哄就能让他掏心掏肺。
假的武维扬早已先走一步了。
云鹰举杯,“丁兄,此番为叔父报得大仇,幸而有丁兄出手相助,在下不胜感激。日后若有用的上云某之处,但讲无妨。我神龙凤尾两帮定然将丁兄视为座上宾!与我云鹰有同等的地位!”
丁枫的笑温和又客气,若是姜晨此刻也在,众人就会发现,这两人不笑便罢,一笑之时,都显得极其无害,令人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他们手中也是干净的。“云兄客气了。”他眼皮也不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江湖道义。在下游历江湖,一向佩服神龙凤尾两位前帮主豪气千云,侠肝义胆。人心不足蛇吞象。当日三和楼上相会,丁某也未想到,堂堂宴会之上,楚香帅尚在,紫鲸帮竟然敢公然对云帮主下手。如今想来,恐怕当时武帮主已是个冒牌货了。”
云鹰恨恨道,“楚留香!哼!人人都说他侠义无双,智谋超群。明知武维扬有异也不伸手相助。什么狗屁的侠义无双,我等当真是瞎了眼!”
丁枫叹了口气,面上满是怅然,“逝者为大。当时局面颇为混乱,赴宴之人又身份复杂,两位帮主突然决战,大家一时都未想到此点,也阻止不住。香帅恐怕也是有其他考虑。”
“哼!”对于丁枫为楚留香的解释,云鹰显然没有在意,此刻只是大声道,“来,丁兄!喝!”
丁枫应景的举起酒杯。
月至中天。
“云帮主,既然假的武维扬已伏法,在下也算心安了。此间事了,在下不便长留,就此别过。”
丁枫站起身来,对着云鹰一拜,夜色朦胧,一艘帆船稳稳驶来,接过他,倏忽就消失于江水之上。
云鹰拊掌赞道,“好轻功!”
身旁一人跟上来,看丁枫的身影没了,长长叹了口气,“帮主,此人来的如此蹊跷,你难道不怀疑么?”
云鹰眉头一皱,显然对质疑朋友这件事颇有不满,却还是忍着怒气,“长老请讲。”
“此人若真是有意相助,为何当日惨案发生之后不立刻站出来讲明?如今才指名有人冒名顶替武帮主。再者,假冒武帮主之人,显然做了许多功课,一言一行,都几乎挑不出毛病,他又是如何知道真假?还有,听闻当日三和堂,万福万寿园的宝贝疙瘩同海阔天一行人起了冲突,这位丁公子曾出手为海阔天解围,如此种种,岂不蹊跷?”
云鹰道,“长老看丁兄,为人如何?”
“为人温和敦厚,做事周到仔细,逢人三分笑,未语笑先来。易得……得人好感信任。”
云鹰被他语气里的冷淡和质疑刺激到了,当即反驳,“长老未免思虑过度。以云鹰看来,丁兄热情仗义,义薄云天。正如他所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像他这般的侠客,平生最看不惯不平之事,将此言奉为圭臬。若他居心叵测,为何要揭破假的武维扬?为何做了三和楼事件的证人?为何甘心助我夺回帮主之位?丁兄也说过了,当日三和楼宴会人员复杂,楚留香都不曾在意,丁兄初入江湖不久,又如何瞬间看出端倪。如今他愿意现身,为我们揭露假武维扬的真面目,换回神龙凤尾两帮的平静,我等应该好好谢谢他。长老说,是也不是?”
这位长老叹了口气,“帮主所言甚是。”
竹秋堂。
代号季春的金元宝不负他江湖上腰缠万贯的名头,唯一的特点是胖,他身上的衣衫也是金灿灿的,也不知绣了多少金线,衣襟后背绣了巨大的金色龙头。富到流油恐怕不仅能用于形容他的家产,也能用来形容他的样貌。
他坐下之时,身下的实木椅都被压矮了三分。
姜晨却似全然不曾收到他的示好,客气道,“金堂主别来无恙。”
金元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愣是未看到他身上有受伤之迹,心中一叹。感叹这蝙蝠岛的主人果然是个狠角色,壮士断腕眼都不眨。那销金窟全然是个空手套白狼,赚钱的好地方,说炸就炸了,如今竟也没有分毫心痛遗憾之色。
他道,“年前海中爆炸,枯梅大师同徒弟高亚男九死一生逃回来,带了许多人身死的消息。在下听闻之后,还为公子担心了许久。如今见公子平安来此,当真可喜可贺。”
姜晨全然忽略了他话中的深意,容色不改,“有劳堂主挂怀了。”他也叹了口气,“一夕之间,如此之多的豪杰葬身深海,在下同样心痛万分。当日在下侥幸逃的一死,深知此非天灾而是。枯梅大师才至华山就圆寂了,在下实在忧心某些人不分青红皂白一头将此事栽在蝙蝠岛头上,不得已观望了一阵,时至如今才赶到通州,幸而未错失二月堂更迭之壮事,堂主切勿介怀。”
金元宝听毕,心里只有冷笑。就是你干出来的,这会还在这里装傻。“公子宅心仁厚,灵慧机警,想来也是天命庇护。”
姜晨终于看了他一眼。金元宝被嘲讽的眼神盯惯了,也不在意,虽然怪异于对方眼神不同常人,但也压根想不到对面之人是目不能视的瞎子。他看了看底下已如火如荼的战况,嘿嘿一笑,“怎么?公子也对嫁衣神功感兴趣?”
姜晨靠了靠他的椅子,声如冷玉,“你我算是老朋友了。”
金元宝:“……”
怕了给你当朋友。
老朋友自然知道蝙蝠岛的主人不会对嫁衣神功有意,可若他无意于嫁衣神功还要来此,那么他所钟意之物恐怕就需要人深思一二了。
他擦了擦胖脸上的汗,深吸了口气,带着一种进贼窝虎穴的慷慨之气,“……公子有事但讲无妨。”他与销金窟做生意这么多年,就没占过什么便宜。总觉得此次,还要血亏。
此刻,天字卯号。
一位年轻的少年正襟危坐,身上穿着套深蓝色长衫,外头套着宝蓝色的褙子,他的脸上,也带着一副银色面具,露出的下巴苍白而毫无血色,正是江西的世家弟子所推崇的白到泛蓝的贵族肤色。身后的年轻女子伸出芊芊玉指揉了揉额角,苍白的脸上带着丝丝愁绪,“还恩,你莫不是打算下场?”
蓝衫少年手中捏着的瓷杯咯嗞一声响,阴沉沉道,“不错。青龙会自上而下三百六十五舵,每三十舵为一堂,三堂为一坛。龙头从四坛主中择优,坛主自堂主中择优,堂主自舵主中择优。如今突然来这么一出,没有鬼谁信!去年七月父亲病发猝死在天山北路上,苍龙坛群龙无首,碍于规矩,拖到今年二月才重选坛主及二月堂主。”他的脸色白到发青,不知是天生还是气的,“病发?呵。”
林还玉道,“我们林家的家病,何时病发你我都不知晓。还恩,父亲遗体回来之时,的确是……”
“姐姐勿要多言。”他摆了摆手,不耐道,“还恩倒要看看,青龙会玩的什么把戏!”
林还玉叹了口气,“你我孪生之子,本不该同地相处。今日之事若到了舅父耳中,只怕又是一场风波。”
林还恩摇了摇头,宽慰道,“舅父并非那般迂腐古板之人。回头舅父问起,还恩就说,孪生子不能同宅而养,又不是不能同地相处,姐姐放心。”
又是良久的沉默。
林还玉才问他,“舅父之事,你知晓多少?”
“楚留香已死在海中,他莫非不信?”
林还玉叹息道,“非但他不信,江湖很多人都是不信的。”无论是与楚留香同进同出的姬冰雁,又或是他的那三位红颜知己,还是中原一点红。黑白两道,都在寻找这个人。
林还恩道,“蝙蝠公子一堆火药将销金窟炸的一干二净,楚留香当时就在岛上,若是这都不死,他难道还长了翅膀不成。”
林还玉道,“依我看,楚留香未死在舅父手下,他心里很不甘心。”
“楚留香未死,以舅父的功夫,能杀了他?”
林还玉瞪了他一眼,“子不言父之过。我等晚辈,怎能置喙舅父。”
“好了,姐姐。还恩明白。”
此时,底下的比武台已满是血色。青龙会虽然抬走了尸体,但浓重的血腥味却散不开。
只有一人还留在比武台上,但看他神态,也撑不了多久了。
天字房,已有人出手了。
姜晨端着茶杯,见此微微叹息,“天下第一的内功心法,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无论何物,凡沾上天下第一四字,都要变成烫手山芋。拿到谁手中,谁就跟个移动的箭靶子一样,免不得被群起攻之。
金元宝终于从呆滞中回过神来,脸色分外难看,恍然大悟一般,没头没脑地大叹一声,“好狠辣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