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终正寝。
也许上一世可以称之为寿终正寝,正常的让他觉得太过平淡平淡到可以忘记。
他对自己这个心态觉得好笑。
是否是因为越痛苦之事,越令人印象深刻。反而一些难得的平静随着一世又一世的重生被时间冲淡到只剩简单的画面。
上一世他埋下丁枫的尸骨,又埋下银杏的尸骨只是他并不记得,最后华发渐生之时他的尸骨,又有谁人去收。
只是因为不知。
人死去之后,自然不知身后之事。
不知此世身后之事,却又新生一世。
也许不该称之新生,因为此刻他距离死亡也仅仅咫尺之遥。
姜晨睁开眼睛骤然再见到模模糊糊的虚影之时还颇不习惯。渐渐就看清了周围一片蛛网的影子,确定真实性后,已知他又换了身份。
他不由自主地又闭上了眼睛对着一片黑暗,觉得适应了些。
闭上眼睛,耳朵就灵敏起来。周围的剑声清晰了些,带着血声飞溅。
很多人目盲之后之后再重见光景,定然贪婪地恨不得将整个世界都装在眼中。但是他闭了眼睛,却还觉得习惯了些。或许是因为,他失明得太久,久到再看到光,都觉得心里奇怪。觉得他根本还是个瞎子,只是因为太过希望复明而引起的一种影像再现。一种虚幻的臆想。
事实上这也是有根据之事。人对自己所经历之事保有的印象,会在某种特定的刺激下再次在眼前重现。原随云年幼失明,对周边之物判别大多是依靠气味声音,对色彩和图影的概念并不清晰。但姜晨曾经却并非一个失明之人,上一世多年目不能视期间,多少也会有些画面浮现在眼前。不过,那种黑暗所能让人联想到的,可想而知不是什么光辉灿烂之事。
过了一会,他对自己说,即便又死了一次,可能不做一个瞎子也不错了。
最起码,他也厌倦黑暗与目不能视了。
他动了动手,毫无感觉。又动了动脚,也毫无感觉。
他睁开眼睛,低头望着头颅下空荡荡的一片,陷入长久沉默中。
继失去眼睛之后,这一次,这具,似乎只剩下了一个头……
上古刑天失去头仅凭四肢躯干生存,这颗头若有机会与刑天相见,商量商量,也许能勉强活成人样。
姜晨极为淡定的思考着这个毫无营养的问题,顺带拿着这具躯体的凄惨娱乐了下自己。
他转动眼睛,头随着蛛网动了动,扫到背后远处无尽黑暗中,一片渐渐闭合的灿烂的星空。
这片黑暗中唯一可称之为光之物。
冥道残月破。
犬夜叉握着铁碎牙,远远见到了冥道中正面着四魂之灵的戈薇,毫无犹豫跳了进去。
“戈薇!”
姜晨面无表情收回视线,看了看蛛网,又看了看周围打成一片的翠子和各大妖怪,开始漫无边际出神。头脑里惯性的回放着躯体主人此生所谓“最美好”的记忆。
人死之时,总会想起些早已遗忘之事,这并非虚言。至少姜晨每次苏醒,都是躯体的记忆一帧不落的“灌顶传功”一样涌进来。
最初他虚弱之时头脑模糊还会偶尔感同身受的质问痛恨或是愤怒一番。后来冷眼旁观之下就全做漫漫旅途之中的调剂。全做看个笑话。
这个头的记忆出现最多,便是狭小的山洞中,穿着巫女服捧着药罐的少女。
毫无疑问,这个头原本名字,大概是叫做人见阴刀。或者,该称之为半妖奈落。
他觉得自己该感谢一下多年以前自家曾有个爱好广泛的小妹,致使他对如今所面对的情况不会一无所知。
妖。
半妖。
有时候他做着人,就去杀妖。有时他是妖,又去杀人。嗯……是妖之时,他杀过妖,是人之时也杀了人……
左左右右看去,手上都遍布鲜血。
你说他是个什么东西呢?
他也许什么也不是。
姜晨悬空挂了一会儿,垂眸之时又见到脖子下空荡荡的一片,忽而意识到目前形象有碍观瞻,收了蛛网,一片蛛丝环绕,又凝聚成一幅新的躯体。
于妖而言,身躯如何形状不是问题。但是姜晨一向不喜欢太过邋遢,不喜欢让自己的处境看起来太过凄惨,凡有能力的情况下,他还是倾向于将自己打理的像是个人。
这或许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不是个人,所以只好在外表上让自己觉得更像是人……
正常人。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揭开肩上衣衫扭头向后望了望,看到肩膀那一条蔓延而来的鬼蜘蛛印记,微微皱了皱眉。
那边陷入纠缠争斗的人与妖集体停滞了下,终于发现了蛛网处的异常,齐刷刷朝这里望过来。
姜晨理了理衣衫,抬头见对面一群红头绿头黄头虫脸上都是一副一片见了鬼的神情,惯性的浅浅笑了笑,“各位请自便,在下绝无干扰。”
翠子横剑而立,微微退了退,戒备地盯着他,心中暗道糟糕。如今四魂之玉中已纠缠了如此多的妖怪,偏生此时,那个最最棘手的,却苏醒了。她敛眉望了望四魂之灵所在之处,可是,她明明没有听到戈薇许愿……
既然没有许愿,就不会许错误的愿望。既然没有许愿,作为她宿敌而存在的奈落,为什么会苏醒?
她困在此处百年之久,自然懂得这片无尽的黑暗,多么让人绝望。一旦有可以离开的些许的机会,常人都不能放过。这百年来,也她疲惫的,并不简简单单的封存在四魂之玉中数以万计的妖怪,而是四魂之中,这片,令人人绝望的黑暗。
他人永远都无法想象,在这片黑暗中,永远徘徊,兜兜转转,无法挣脱见到光明的痛苦。不能休息,不能收剑。年复一年,只能从一个黑暗,达到另外一个黑暗中,面对着无穷无尽面目狰狞,时时刻刻想要吞噬她的妖怪,而永远麻木的战斗下去。
这就是巫女的宿命。
可是,人能面对黑暗多久呢?何况在最清楚人性弱点的四魂之玉的诱惑之下。
这个问题,她最为清楚。
翠子眼中隐隐显出一抹担忧。
戈薇已经与四魂之玉独处三天了。
她坚定的心灵,的确令人惊讶。
可是……
她还不知道四魂之玉的可怕……
她是为自己的宿命而来到这个时代,在她的时代里,她只是个单纯简单普普通通从未经过大风大浪的女孩……
这样的她,还能坚持多久呢?
她是否应该相信这个孩子。
即便戈薇未曾经受过作为巫女的洗礼,也相信她有着作为巫女坚定不移的至善之心。
姜晨站在原地,回头望了望已经闭合的冥道。又将目光落到那群密密麻麻的奇形怪状的妖怪之上。
被盯上的各大妖族:……
他们集体又果断地摆着身子后撤了一大步。
依着四魂之玉这些年跟在奈落身边的结果,这个妖绝对是心狠手辣不念同族的。看看前头,与他一体同身之妖也能明白了。
那神乐啊神无啊魍魉丸啊白童子啊白夜……一个比一个死的惨……
这几个都习惯拿他们这些妖怪当炮灰,更不用提这个奈落了。
深渊,这个喻意真是与这个妖怪绝配了!
众妖齐刷刷的正对着姜晨,忽略掉一旁的翠子,然后又退了一步。
异体同心不约而同地想道:“这家伙可是吃妖的!!!”
姜晨:……?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衣,自觉很干净,很没有威胁,很有亲和力。
又没有血腥气,又没有什么稻草泥巴,实在干净整洁的不能再干净整洁。
他揉了揉手腕,抬眼间看上了一个一只不知从哪里混进来的犬妖,手中剑瞬息凝聚,一道剑光劈过去,那妖怪都来不及惨叫即刻一分为二。
见得此状,众妖怪有毛的竖毛,没毛的竖皮,悚然心寒。
连翠子都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同类相残。
果然妖怪本性!
手中收回的剑尖挑着那根还未随主人消散的犬牙,对着冥道开启之处劈过去。
果然,因为同族之故,闭合的冥道又重新破开一条缝隙。
姜晨一步踏过去,离开此地。
身后群妖要冲过来,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的戈薇终于许下愿望,她许愿,“四魂之玉,我许愿,请你永远消失!”
那些妖怪冲过来的身影一滞,还未到达出口,就悉数化作灿烂的光点消散开来。
翠子收回剑,心中松了口气,但见到奈落仍旧站在打开的冥道之处,心竟然又重新提了起来。
他明明已经没了身躯,连意识都困在四魂之玉中,如今四魂之玉都即将消亡,他为什么还能维持着身影不散……
可是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想这些问题。
她的使命,终于在四魂之玉彻底消亡的那一刻,永远结束了。
光。
真的好温暖……
唯有灿烂的光,才能驱走这百年黑暗的寂寞。让他们得以永久安息。
姜晨站在冥道缺口,远远望见一个穿着赤红色火鼠裘,一头银发的少年,他的怀中抱着一位,应该说是穿着未来五百年后出现的校服的女孩儿……
想来她就是那位巫女桔梗的转世了……
姜晨扔了手中的剑和骨头,抬手遮了遮眼睛,掩了背后冥道缺口透过来的太过强烈的光。
猛然想起来,这里有一口井,可以通往一个未来。
日暮戈薇牵着犬夜叉的衣袖,看着那块紫色的玉一点点碎裂,消散,终于从死亡的阴影下挣脱了出来。
终于……
结束了……
冥道的星空渐渐开始消散,变回了尸骨之井的模样。
戈薇回头之间,却见到无尽黑暗尽头,冥道打开的缺口中,灿烂的光芒如细雪般在另外一个领域纷纷而落,那温暖的光芒中,走出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充满了光芒,就像是西方传说里,代表了善意的天使……
可为什么……
却有些像是……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