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是刻意顶撞学子们发现这位新任考察官日常还是相当温和。除了第一日来处置了王蓝田,再无其他令人毛骨悚然之时。
的确当日王蓝田吓得脚软,他还是一副笑意温然的模样……他越是笑意温然给在场学子留的阴影简直越大。
可他既没有因着自己的身份而趾高气昂也并未因王蓝田一事迁怒他人。
几日下来众人的惊惧散去,多的是对王蓝田幸灾乐祸。王蓝田不想看到一众小人得志的嘴脸但姜晨的课他完全是爬着也要参与。他向山长告状,山长知道王蓝田的品行见终于有人治住他了,乐得糊涂极为淡定的笑答,说你们这位师兄一向很有分寸的,你安心,不会缺胳膊少腿的。
王蓝田:……他都把毛笔脖子边儿了!他毛笔都脚底板了!
之后他又忍不住拿了银子去找陈子俊。没料到一向左右逢源奸猾无比的陈子俊在马文才面前也吃瘪了。
姜晨的原话是这样的“陈夫子七年前文才走的匆忙倒忘记拜会了。如何?夫子今日来是要文才拜会一二?”
未想到七年前的事他还记着。
陈子俊:……
当初他的确十分看不惯八岁就进入尼山的马文才,也看不惯乐理极佳的桓伊。似乎言语失礼过,七年了他也记不太清了。但是他至少还记得他的绊子还没使你就已跑到北府军当官去了……
前几日山门口山长都未敢受他一礼,论起身份,马文才乃是朝廷三品大员,他这个外放尼山的监正在朝廷甚至至多算是七品。陈子俊向来审时度势,自然也不敢应他此话,僵着脸强笑道,“大人说笑了。子俊,子俊只是……”
顶着姜晨的压力,他长呼了口气,等到想到了说辞语气都激动了,“奥,只是当日未去山门相迎,甚觉失礼。今日特来拜会。”
姜晨松开手中书卷,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原来如此。”
陈子俊才松了口气,结果姜晨下一句出来,他又开始提心吊胆了,“那日陈夫子路过清风堂,神色愤慨,文才还以为夫子不喜我再次回来。”
陈子俊慌道,“当日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方正考察官尊驾,这才,这才失仪……”他额头冒汗,接不下话茬了,这会恨不得把那天的自己抽一遍,好好的非得过清风堂鄙视那些夫子作甚。简直脑子被驴踢了!
姜晨点了点头,也不去戳破他的说辞,“原来如此。”
陈子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究竟何意啊???
陈子俊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他的神色,心头更为忐忑。他能看出什么?他完全看不出什么。
“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子俊一定知无不言。”
姜晨:“无。”
“那……那子俊先告退了?”
“文才送送陈夫子?”
如今姜晨一句话,陈子俊要在心中过三遍以判断是否有内在深意。他此话一出,陈子俊的表情就像被拔光了毛的鸡,痛苦的回了一句,“不敢不敢。大人授课甚为辛苦,子俊自行回去便是。”他伏低做小不是不行,但他更喜欢趾高气昂。再也不想见到马文才了。
“既然如此,夫子自便。”
陈子俊没得好,灰溜溜又离开了。自此之后,众生发现,有姜晨出现之处,绝不会有陈子俊身影。
无人相帮,王蓝田不敢再挑战他的耐心。
礼乐基本三日一次,还有便是骑射。不过骑射之艺不是经常,基本由授课的夫子自由安排时间。
事至如今,众人眼中的马文才,还未与梁祝二人见面。
当然,对姜晨而言,见与不见,并无区别。
说到底,如今身周生人欢笑宴宴,最终都免不过化为白骨消隐。重视与不重视,又能如何。
山长夫人同他解释过,祝英台上山采药受了重伤,一直昏迷,学子梁山伯与他乃是至交,放心不下,在医馆照顾着,因此暂时不能上课。
她说谎的技术并不高明。
应该说,基本没有人的谎言在姜晨眼中是高明的。
是否是上山采药,是否受了重伤,是否能够出席课堂。姜晨并不在意。不过他还是象征性的问了一句,“文才略懂医术,师娘若不介意,可领我前去看看?”
山长夫人知他一片好意,却因着祝英台不能同意,辞道,“文才的心意我都明白。不过兰儿已为英台诊治,用过药了,如今只要休养一番便可,文才不必担忧。”
姜晨并不坚持,也就是随口一问,见她如此回答便点头应下。“如此便好。希望师弟身体尽快恢复。”
山长夫人欣慰的点点头,“一定会的。”
单冲着马佛念的名头,他都会好起来。如今大晋青年,谁不喜欢和崇拜他呢。
山长夫人显然从年轻人中自动除去了王蓝田。
一日。
姜晨闲来无事,去藏书阁山路上,听到有人闲谈。
“这与你没有关系。真正该受到惩罚的,是那个射箭的人。”
“不。你我二人义结金兰,我曾发誓把你当亲弟弟一般,我会保护你。可没想到,在书院之中,竟发生这种事。你为了救我,受此重伤,我却连凶手也的踪影都找不到……”
听起来相当情深意切,令听者动心,闻者落泪。
姜晨面无表情路过,脚步都没顿一下。
书院之中,义结金兰。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呢?
但,与他姜晨,又有何干。
他毫无听下去的兴趣,径直去了藏书阁。
在此见到马文才,王兰并不意外。从父亲口中可知,虽然他们同龄,但七年前,王兰喜爱在外玩耍,马文才却一向沉醉藏书阁,因此并未见过几次。直到后来项城之战,马文才以八岁稚龄领镇北将军一职,她才想起书院中曾有这样一位学子。
近些日子与他相处,获益良多。王兰完全可以确定,马文才对于医术,绝不只是他口中说的略通,她特意向他请教过多年学医中遇到的一些疑难,对方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凡一提起,都好似亲自见过病症。
问起之时,姜晨多答,经常会前去军营,军中伤患较多,一逢夏冬,伤口感染,致使军士患病,各种症状皆有所闻。不少东西,还是亲自试出来的。
自然是他亲自试出来的。
虽不是他的身体,但那些药,那些术法,都是他亲自体会。其中原委,却不足为外人道了。
王兰看着他,良久,才诚恳地赞叹了一句,“马公子心怀济世之志,亲身试药,挽救边关将士,令人钦佩。”
姜晨抬头看着她,发觉这句话是的的确确的称赞,毫无嘲讽,一时想笑,又做不到平时那般笑她,低了头去翻手中那本书,“王姑娘谬赞。”
看起来装的如此大义凛然,真是连他自己都要信了。倒不知等待桓玄与慕容冲两方事发,到时尼山众人眼中,他是否还如此济世救人。
堂间淡香袅袅,令人心平气和。
王兰从书架上又翻了几本医书下来,皆又当年姜晨夹在书页的注解,正要问他一直都未懂的几点,还未找全,一名穿着蓝色广袖学子服的男子慌慌张张冲了进来,四下扫了一眼,看到王兰,眼放精光,“兰姑娘!”
王兰拿着医书:???
他一路从大门冲进来,边走边道,“兰姑娘,快跟我走。梁山伯跟王蓝田打起来了,祝英台也……”话到一半看到书架转角还坐着姜晨,噎住了话不上不下,呆了半天,唤了一句,“夫子。”
这下惨了。
学子私下斗殴,还被方正考察官知道。
夫子会不会以小观大以为他们这些学子都是品质有缺之人吧?
姜晨放了书,站起身,“人在何处?”
秦京生伸手,低着头指了指门外,“学堂来藏的路上。”
“带路。”
姜晨走出门,一望天色,都已近申时。即就是说,从他巳时路过到申时近三个时辰,梁山伯与祝英台一直待在这条路上谈心吗?
秦京生领路过去,果然地方离姜晨早上经过之处不远。
整个书院的人都已到的七七八八。
祝英台被小蕙带人先抬去医馆了。
梁山伯与王蓝田站在一边,皆是鼻青脸肿。长亭前才栽的桃枝倒了一地,场面颇为混乱。
山长又是失望又是气愤,王蓝田这纨绔子弟也就罢了,梁山伯呢?他们对梁山伯寄予厚望,他一向忠厚老实,怎的也能打的起来?“梁山伯,你说说,怎么回事!”
梁山伯还未出口,王蓝田已插了一句,“山长你要为我做主啊。大家都知道啊,祝英台身体不好,简直比女子还娇弱。方才蓝田就是出口关怀一二,她正好晕了,与弟子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梁山伯什么都不知道,冲过来就打了弟子一拳。弟子迫不得已才还手的!”
梁山伯气的脸都黑了,怒道,“分明是你出言不逊。英台前几日受伤,你故意气她。你!”拳头狠狠捏着。
“我说什么了!怎么?祝英台也是我的同窗,准你们两个整天腻在一块卿卿我我,我还不能关心关心联络同窗感情了!”
“你!”
听此污蔑言语,梁山伯心头好像有一把火在烧,可碍于山长在此,终究压了下去。
王蓝田此言一出,部分明了真相的神色各异。王兰一滞,还以为王蓝田知道了什么,又一想,若是王蓝田真的知道,他定会直言请父亲赶走祝英台。如今恐怕只是随口一说。
姜晨才来,见得此番情景,竟觉得意外的相似。七年前谢琰王子誉,也是这样吵的……
王兰微微皱眉,走到山长身边,“爹。”
山长平复了下心情,应了她,“兰儿。”看到姜晨,“文才。”
姜晨拱手一拜,“山长。”
见他也来了,王蓝田神色变幻不定,气焰渐歇,退了一步低头不说话了。
山长:“文才对此事有何看法?”
姜晨:“文才浅陋。只是如此情景,倒令人想起当初往事。”
当初。当初逐了人下山。
他的意思……
不会吧。
文才不像是如此严厉之人。
众人见山长面色异样,都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唯有王蓝田看到两人模样,脸色瞬间难看下来,却不敢出声反驳。
若是兄长因着他一句话被赶下山,弟弟再因他一句话下山。到时王氏颜面,真是不复存在了。
姜晨话锋一转,“事出有因。重罚倒不必了,不过仍需惩戒一二,就在后山藏书阁抄写礼记。在此之前,还是令王姑娘为他们治伤吧。”
山长:……
果是官场中人。敲一大棒给一甜枣用的如此顺溜。
擦了擦额角的汗,“文才真是周到。”
陶渊明与山长夫人在凉亭外东倒西歪的桃枝旁站着。听他们讲话,陶渊明微叹了口气,神色有些怅然。
山长夫人见他并无开心之色,有些疑惑,“表兄,怎么?文才处置的不好吗?”
给诸位学子敲一个警钟,又不至于处罚过重。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陶渊明摇了摇头,“进退有度,胆大心细,待人处事又一惯温和有礼。即便连我,都难以不喜欢他。正所谓其曲弥高,其和弥寡。如此通透灵慧之人,世上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可是,越是表现的完美,越是……”
他不愿再这样揣测下去。
他皱着眉,转身离开了这里。
山长夫人要叫住他,却不知该如何劝他留下。
翌日,陶渊明留书离去。
他生性逍遥,留在尼山已久,也该是离去之时了。至于尼山的学生们,书法文章更要靠个人琢磨,他能教的已教过了。问心无愧。
若非当时祝丫头突然受伤,想来他也不会又留这几日。
没有礼乐及医药课,姜晨日常会到藏书阁去。
这十几日,众生对他的规律已摸了七八分。
怎么说呢?新来的夫子日常:进餐,授课,藏书阁,进餐,藏书阁。
规律的毫无人性。
若是谢琰在此,恐怕还得加一句,还有个怪癖。这个人是随时可以醒的,好像从来没有真的睡过。即便你看他睡了,但一有不该有的动静,他也能在下一秒睁开眼睛毫无情绪盯你一炷香。
大半夜。
太恐怖了。
……
当然,梁山伯对这位名声远扬的师兄还是很有好感。尤其是某一日他去交抄写的礼记时,发现马文才身边摞了关于地理山川的典籍。听闻他最常走的路便是京城到寿阳的官道,所去也仅有京城和边关几处。没想到他对天下地理川流,也研究不浅。
梁山伯的父亲曾是治水良臣,可惜在一次洪难中不幸去世。梁山伯秉承父亲遗志,如今也对水文颇有研究。之前写的治水方略,经由谢道韫手转达谢安,颇受谢安赏识。
他来询问,姜晨自然不会不答。梁山伯以为他是对治水也有研究,不过很可惜,他看这些地理,关注的是将要到来的风雨。至于治水,左右不过所学触类旁通而已。
转眼又至尼山一年一度的狩猎大会。
梁山伯所在的一组,不出所料拿到了第一。
他们的狩猎方式十分的另类。至少,在姜晨眼中格外另类。
最后用笼子渔网牵了一串山鸡野兔回来,还说明狩猎结束后要再放回去。
虽有悖狩猎本意,山长还是夸赞了他的仁心,言说山伯善良宽厚,连动物性命都不忍伤害,遑论于人,日后定是个好父母官。
于此对比鲜明,王蓝田带来的猎物死状凄惨,数量不足,落了下乘。
若他就此平平静静还好,很可惜,他想不开。途中开溜藏在路边的林木中,带着狩猎所用的弓箭,先朝梁山伯射了一箭,又对着姜晨射了一箭。
前一箭命中目标。这后一箭,又扎回了自己身上。
梁山伯从马上跌落下来时,众生已一团慌乱。姜晨却神色不动,捏住第二箭,头也不转拂袖掷回箭来的方向。
林间一声惨叫。
他翻身下马,只听到人群中祝英台一声声哭泣,“山伯。山伯……”
众学子围着一边,都不知如何是好。
姜晨面无表情进去,干脆利落拔掉了箭,鲜血喷涌而出。众生看的一阵牙酸。
他从袖中拿出药撒在伤口上,又撕了衣襟看似认真实则极为随意地包扎了下。“不算严重。带回去吧。”
祝英台看他下手如此迅速,未及阻拦,此刻脸都白了,再听他此言,顿时觉得此人太过冷血无情了,“山伯都伤成这般模样,你竟说不严重?!”
姜晨微怔,顿了会,“军中伤患见得很多,因此……”他曾受过的伤,哪个不比这样严重。既性命无虞,又谈何严重呢。
梁山伯已昏迷不醒,祝英台已顾不及太多,她未曾听说马文才会医术。因此此刻无论姜晨所言,都认定他是在说风凉话,怒回道,“你以为他跟你一样吗!”
姜晨敛眉,眼中划过讽刺之意。
一样?
他倒希望有人跟他一样,好好体味这番轮回的滋味。
山长皱眉打断已失去理智的祝英台,“英台,不要再争执了。耽搁下去,山伯没救了。”
祝英台这才让了让,大家抱起梁山伯,几人奔驰而去。
山长看他们走远,叹了口气,“文才万勿见怪。祝英台与梁山伯结为兄弟,感情深厚。如今山伯受伤,他也是担心过度了。”
姜晨点点头,平静回答,“这是自然。他们的感情,的确令人赞叹。”
就不知,这样的感情能维持多久呢。人对得不到的总是心心念念,对得到的又弃之如履。梁山伯与祝英台,让他们继续活下去,他们的感情是否也能继续。
他拭目以待。
王蓝田肩头,箭羽贯穿而过,失血过多昏死过去。秦京生得令将他抱上马。姜晨走的慢慢悠悠,山长时不时瞥秦京生那方一眼,欲言又止。王蓝田那一箭不虚,若非文才武艺高强,恐怕这会跟梁山伯差不多了。他又怎好意思让他出手相救,连开口让他快马加鞭都做不到。
过了会,姜晨才似无意间发现了王蓝田被找到带在马上,不再压制马匹,与众人飞驰而去。
伤势未妥善处理,想来这一路回去,右臂可以废了。
王蓝田成为七年以来首位被打包送下山的学子。理由:穷凶极恶。
自此,日子过得相当平静。
对姜晨而言,那更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短暂死寂。
说是并非大伤,的确并非大伤。王兰说了,若非姜晨及时拔掉了箭矢,又上了药,此刻梁山伯还不知情况如何。
待梁山伯转醒,伤势渐好,特意过来为此赔礼。
祝英台相随在侧。
姜晨看向他们的目光很有深意。
这总让祝英台觉得,她的伪装,早已暴露的一干二净。她有些怕这位夫子,没有缘由。大家总说马夫子性格温和,博文广知,很好相处。但祝英台总觉得那双眼睛,一眼扫过去便可看穿人心底所有的秘密。
她很害怕。万一身份暴露,她恐怕,再也不能见到山伯了。
听说夫子在尼山设防时,梁山伯还有些不解。他觉得夫子有些杞人忧天。虽然部分地方听说有流寇作乱,但尼山山下所住,皆是良民。他又何必如此不安?
拿着这般问题去问他,姜晨看了他良久,眼中不知是笑还是其他,让迟钝的梁山伯也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说话之时,语气还如往常那般平静且温和,“梁公子可知,你们口中作乱的流寇,从前也曾是良民。”
梁山伯一时无言。
这是事实。他无从反驳。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好想让阿晨和玄霄正面杠一波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