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渝,有一件事之前时常为山上修士们津津乐道,那就是大渝魏氏虽然独占了青洲的半壁河山,建国几百年来不乏在凡俗中才干杰出之辈,但他们在练气和武道上的资质却好像是祖传的一般,祖祖辈辈都是差的出奇!
如果不是事实如此,有谁能想到占了青洲半洲气运百年的魏氏一族里如今修为最高的就只是太庙的那两位已经历经数朝的金丹族老?
而且魏七和魏十三他们两个,无论哪个如今都已经两百余岁,距离金丹的大限也只有短短不到百年。
这是真正的青黄不接!
他们实在是太需要一位能震慑一地的宗室大修士或者一位跨入了武道后四境的武圣,无论他现在是姓魏还是姓苏。
魏宥笑望着桌上的两个后辈,感觉上天还真是跟他们魏氏开了个大玩笑。
他这个吃相有些不成体统的独子魏琦,一出生便拜了跳云观主为师,如今十四岁便已经是星海境瓶颈,且修道的底子打的极稳,跳云观主说日后有望与其他修道胚子一起争夺青洲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修士。
而苏摇虽然现在还不能修行,但毕竟身怀火龙之相,且身上疾患已经有望治愈。
族里几百年都未曾出现过一个的修道胚子,如今却一次出现了两个!
以至于外面很多人都说这是因为他魏氏先祖用了秘法将自家的修道福泽和气运一重一重积压百年,为他们后辈争取一个修道登顶的机会。
而他这个皇帝其实对此也有些将信将疑,所以在翻阅皇族秘档无果之后他也曾在私下请教过跳云观主和允大祭酒,但那两个老家伙却是像串通好了一样,一个一直摇头不语,一个只说天道玄妙,云里雾里,烦人的很。
饭桌上,魏琦和苏摇两人在闹着小小的别扭。
原来是魏琦见苏摇默默跟他拉开了点距离,所以在吃饭的时候好几次故意站起来帮几个长辈夹了几筷子菜,每次屁股落下的时候,位置都要比之前更靠近苏摇一些。
而他一更靠近一些,苏摇便也挪的离他父亲更近一些,一来二去,就导致了他们三个居然在不知不觉之中差不多快挨在了一起。
结果苏摇头上挨了一个板栗,魏琦则是被他父皇瞪了一眼之后被叫去坐在对面他母后身边。
然后几个大人继续闲聊,不管两个小辈。
苏摇心里有些烦,不晓得这是哪个想出来的在宫里吃饭居然还用长桌长凳?而对于这个已经坐到对面去了的魏琦,他更是觉得这个人脑子有病。
你怕不是修道修出毛病了哦!
“你老看我干什么?”终于,苏摇有些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这人吃饭的时候还老是看他,怎么,我脸上有花?
魏琦往嘴里扒了口饭,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你好看呗。”
苏摇有些无语,一时间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接,所以只能默默地点点头,低头继续跟自己碗里的肉较劲,不想再跟他搭话。
“对了,很高兴认识你。”魏琦好像是记起了什么,赶紧咽下嘴里的饭食,突然开口说道。
“啊?”这下苏摇是彻底被他搞的有些懵,这是什么跟什么?虽然不熟,但咱们打小就已经认识了?
但见对面的少年一脸的认真,苏摇还是下意识地应了声,打算回去问问阿响他们这样说话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思。
在午间的微风中,一家人很快就吃完了午饭,因为苏庭还有些事情要布置,所以没有多留,谢辞了内侍领路,拉着苏摇告辞离去。
魏宥送到亭外之后便停步,目送两人离开。
此刻他突然又想到之前他提出可以派遣一支军队或者以他的名义下旨让司天楼抽出几名修士一路护送的时候却被苏庭拒绝。
虽然早就想过苏庭可能不会采用,但当时苏庭拒绝的毫不犹豫,让他都有些讶异。
魏宥扭头,太子还踮着脚,看着两人离去。
魏宥一把搂过自己这个天赋卓绝的独子,“听你母后说你想在今天夜里燃放烟花?”
太子脸色正经说道:“回父皇,儿臣要给宁江叔叔家那个小子送个见面礼。”
前些天从北边下属藩国进了一堆据说可以在空中衍化飞龙戏珠的烟花和能响震妖鬼的炮仗,他和他的几个玩伴眼馋了好久了,只是没到什么节日他们不好偷出去放,怕被责罚。
魏宥扯了扯太子的脸,脸上笑意不减,“还见面礼?你和他从小就认识吧。”
这就叫扯犊子。
“可我和他真的不熟诶。”太子伸出五根手指,“每次见面我和他说的话都不会超过这个数。”
“再说就当是补上以前的呗。”太子笑容满面,仿佛让魏宥看到了当年属于他的那份意气少年。
亭子里,宫装的妇人看着自己的丈夫和继子其乐融融的一幕,心中恬静,但又若有所思。
……
大渝太庙里面。
魏十三晌午一过便抱着自己的铺盖在正殿里面吹胡子瞪眼,说以后就在这大殿里面晚上抱着柱子睡。
他要日日夜夜看好房梁上的那些宝贝铜券。
在他身后,跟着他的两个孙辈年轻人,一胖一瘦,是被他们那个被称为软骨头的宗正爹从家里撵来劝祖爷爷回去的,只是两人还没开口,便被魏十三喷了一脸口水。
“你俩赶紧滚滚滚,老夫要午睡了。”魏十三一脸老大的不耐烦,直接铺开褥子就躺下,“在这正殿,老夫会睡的更香。”
两个孙辈一脸无奈,其中一个硬着头皮说道:“如果祖爷爷真要在太庙这边常住,那也还是到后园那边的小屋子里,这样晚间也好有人伺候祖爷爷,孙儿也好聆听祖爷爷的教诲。”
这太庙正殿,按规矩来说,每日日落闭门,次日日出开门,这老人家就算平日里身子骨还挺硬朗,可毕竟年岁实在是太老了不是,而且这晚上睡觉前要是没见到子孙齐刷刷磕头,也没有好好训教一下后辈,祖爷爷还能睡得着?
“你懂个屁!”魏十三瞪眼,“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们一样呆板死心眼?那几个穿一条裤子的可滑头的很,我要住后面去哪天我大渝的祖法没了我都不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其实也知道了一些消息,但他们毕竟未曾真正经历过当年的事情,所以他们只是觉得他们祖爷爷为了件还只是苗头的事,反应未免有点……过激。
这时候,魏七背着手走了进来,白发苍苍,微微佝偻着身子,却依然双目有神,精神矍铄。
魏十三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头扯过锦被便睡下。
这也是个数典忘祖的老混蛋!
两个年轻人向魏七行拜礼,面色有些尴尬。
魏七倒是觉得没什么,摆了摆手,自己施施然走去了后园。
对于这种为了头牛的名字都能跟他吹胡子瞪眼烦他几天的老家伙,实在是没什么好在意的,还不如去给后园那些牛喂喂草来的舒心。
……
大渝西北,是那群山连着群山,万山之中,一座只剩下一半的残峰极为显眼,山体一侧笔直一线,一侧却是抱圆之状,正好便是个小半个圆。
在那笔直一线的一侧,山脚正中,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僧人身体半嵌在岩壁之上,双目处空洞洞,却是不见了眼珠,一圈圈经文从他周身的岩壁开始扩散,离他最近的形如蝌蚪般大小,一圈一圈渐渐放大,并占据了整个岩壁,他的身前也是如此,经文延伸,直到远处那个双鬓微白的道人端坐的那颗树下。
李升泉端坐于树枝之上,树下是一群走兽,树上是一群飞鸟,徘徊不去。
在昨天晚上,他就已经感受到了李鸽那混帐小子已经把他给的那枚玉简捏碎,知道了苏庭已经答应下了条件。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有的折腾!
李升泉现在是一见到那个自锁于山岩之中的老秃驴就不打一处来,念清心咒都没用,在这磨磨蹭蹭大半年,嘴皮子都快说破了,最后是松口了,可一丢过来就是一个天大的麻烦,他不是那种山中无岁月不理凡尘事的道士,到处溜达的多了,一些个道听途说自然也多些,自然晓得大渝开佛禁一事,注定困难重重。
前些天他尽打喷嚏,想来苏府的人没少埋怨他。
老道人拍拍袖子赶走聚在周边的飞禽走兽,去去去,老烦着贫道做什么,去找那老和尚去,那老和尚慈悲为怀,说不得你们多烦几回就直接把你们给一个个都直接度化成佛了,什么比丘罗汉菩萨的通通略过,一步登天!
老和尚嵌在石头中的头微微一动,空洞的眼孔向那群惊散的鸟兽望去,山林之中,突生一种万籁俱寂蝼蚁归巢的静意。
日落还远,却已走兽倦走,飞鸟忘归。
李升泉突然站起身。
从北边远处的群山那边吹起一阵阵大风,吹得林海低垂,紧接着是西边、东边。
除了南边大渝方向和老和尚他们附近方圆百里还未起动静外,其他方向此刻尽皆黑云压山,绵延万里。
“山鬼山妖吗?久在大渝,倒是许久未见过这等动静了,”李升泉远眺,眯着眼说道身形一闪到了老僧人的跟前。
老和尚仍是双手合十,“老僧将死,妖鬼欲动,可惜老僧却无割肉喂鹰之意。”
李升泉哂笑,“若我不在这里,你死后那群妖鬼蜂拥而上,不知道你那已经和你这身僧袍一样破破烂烂的佛法能经得住几下折腾。”
“若施主不来,老僧自然身化泥尘,何妨残躯为妖鬼啃噬。”老和尚嘴皮子动了动,头顶岩壁上几个梵文颤了颤。
“老和尚,说实话,那几道门,究竟彻底闭合了没有。”李升泉突然严肃地看着老僧。
在当年那场佛难之中,就是此人打开了几扇其他界的大门,导致青洲乱象丛生,死人无数。
“自然是闭合了,出家人不打诳语。”老僧闭目,实际上,没了眼珠的眼眶,闭不闭,张不张其实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李升泉似笑非笑起身,身形一转到了老僧正上方的山巅之上,正在最高处那枚经文的正上方。
老道人扫视四方妖鬼,身上响起一阵天雷闷响,“老和尚,既然你说的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你给道爷听好了,之前说好了九月初九,那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只活到九月初八!”
……
回到府里之后,苏庭一人呆在书房之内,呆呆地望着案上的一幅画像,画像空白处,用簪花小楷书着两字,黎摇。
苏庭还记得二十五年前,还只是一个普通宗室的他,以游侠的身份,一路风餐露宿,靠着一口大丈夫就当仗剑江湖的心气,只身一人就跑去了在大渝南境游历,如人人艳羡的大侠那样,真就只有一口长剑,一顶斗篷,外加一匹大马,那年他刚刚加冠,二十岁。
那一年他在和南国交界的那个大瀑布之下,第一次看见了那个骑着一头花鹿的白衣姑娘,花鹿停在高崖之上,她在望着天空,青年在望着她。
日日夜夜的风风雨雨,斯人已去,他也已经年过不惑之年,可这些年画了那么多那姑娘的画像,还是这副最有神韵,初见时的那席白衣,骑着花鹿,真就像是那仙境中走出的仙女。
苏庭叹息一声。
书房门口,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的苏摇来到。
他刚刚还去卧房里看了眼他的百宝箱,还好,他那颗失而复得的石珠还乖乖地躺在里面。
进了门,苏摇还是第一次看见神情如此疲惫的父亲,和刚刚带着他当街纵马的时候仿佛判若两人。
直到他看见了那副画像,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对母亲的思念。
苏摇有些黯然,父亲平日在家中,从来都不跟他说关于母亲的事的,对于母亲的印象,其实一开始就只有那副挂在后面小屋子里的那副画像,然后就是在他长大一些,靠着从身边人嘴里的只言片语在心中勾勒出来的形象。
其中阿爷老管家嘴笨,说也说不清楚,一问还老说记不太清,然后就是吴姑姑讲的稍微多一些多。
苏摇记得很清楚,每次吴姑姑讲起娘亲当年事的时候,眼睛里都是炯炯有神,而听吴姑姑说过最多的,也是记得最深的,便是“奇女子”三字,每次苏摇听到这里,都会不自觉在脑海中想着娘亲是何等的风采。
现在一看案几上这幅比小屋子里的要更年轻,也要更加仙气的画卷,想必天下的女子,就属我娘亲要更好看了吧,苏摇看得入神,小心伸出手指在画卷上娘亲脸颊处轻轻摩挲,喃喃自语,“父亲画的好看,娘亲也还是这样顶好看。”
苏庭本想说那是自然,你娘亲可是要比这画卷中要美上万分的,她随心自处,便是一处极美之景,哪怕如今天下所评选出来的那九大美人仙子,也是万万比不得你娘亲的。
不过想及现在与他说这些好像还有些不合适,所以只是笑了笑摸了摸苏摇的头。
父子俩就这样一起沉默走神。
不知过了多久,苏庭突然笑着敲了苏摇的头一下,“臭小子,再摸就要花了,我有话跟你说。”
苏摇停手,学父亲正襟危坐,竖起耳朵。
他在来的路上就知道,这次父亲肯定是要最后跟他交代一下今晚出发的事。
苏庭吸了口气,“你师父在西北找到了一位有足够修为为你施展涅槃的老僧想必你都知道了吧?”
苏摇点头,这些事情他早就从师叔那里得知,“阿爷今早还跟我说了今晚就出发?”
苏庭点点头,卷起画卷,露出下面的一张简略的舆图。
舆图上涂涂改改,画了好几条连向西北的路线。
苏庭指着其中一条标注最多路线,说道:“今晚晚些时候我就会安排你走,出去之后会有两人接应你们,都是为父的下属,有一个是你之前见过的。”
今天晚上,他准备和那老太监联手去找几个家族的麻烦,而后掩人耳目让苏摇先行离开。
苏摇点头,但想起今天阿爷说过的话,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阿爷和吴姨不能和我一起去吗?”
苏庭说道:“你阿爷和吴姨有他们的苦衷,到时候府里能和你一起去的就只有阿木他们三个。”
苏摇沉默了一下,之前他还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事到临头,他的心里却是有些不安,试探着问道:“这次……一定要去吗?”
此刻他的心里实在是没有底,而且他觉得为了这不到三成的希望去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有些不值得。
“一定要去,”苏庭凝视着少年的眼睛,说的很坚定,“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现在我们缺少的只有机会。”
苏庭牵起苏摇的手,摸着他的头顶温声道,“不用担心,路上你师叔会赶上来,而且到了那边你师父会照顾你的。”
苏摇听到师父二字,又是沉默了起来。
“阿摇,你身上的事,真的不能尽怪你师父的,你师父这些年做的也已经够多了。”苏庭见状语重心长地说道。
他自然知晓苏摇一直认为自己有今日的事情全是因为那个老道士的粗心大意所造成,所以一直对这个因为愧疚关心他的师父心怀怨恨。
但事实上,苏摇如今身上的疾患其实有一半是因为他自己的天缺,而李升泉的那次失察只是加速了事情的变化。
苏摇那个天缺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生三魂七魄中有一魄异常羸弱,而事实上当年他夫人在还未生出苏摇的时候就对此有所担心,所以当时并未按照这边的传统请相师上门。
他到现在还记得苏摇他娘亲在生出苏摇后发现他有这一天缺之后的愧疚和失神,尤其是在察觉到自己儿子居然拥有火龙相之后嘴唇的颤抖。
火龙之相在天生二十八相中也是以刚猛著称,扎根于魂魄的同时会对人的魂魄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而火龙相生于魂魄健全之人身上之时就像一个人身上带着负重,久而久之会有益处,而对于苏摇这种情况,就会直接变成如同驮碑过河,越来越累,脚步陷的越来越深。
所以苏摇娘亲在弥留之际用了一种玄妙的手段帮苏摇在魂魄上设了一把枷锁,暂时压制了火龙相的觉醒,让其一直陷入沉睡,并嘱咐苏庭在魂魄之危未见好转之前一定不要让儿子修道,这样能保苏摇安安稳稳长大成人。
而苏庭在苏摇小时候也是一直照着他夫人的做,将那些前来希望收徒的高人都拒之门外,并一边搜集关于补足魂魄的情报。
为此他还曾经去求教过坐镇京城的那两位老神仙,但两人的答复却都是补魂魄之缺难如登天,因此他都已经准备再等苏摇长大一点就教他入武道。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李升泉却突然给他来了个大惊喜。
没人知晓那颗寄有虬龙恶魂的龙珠当时是怎么从李升泉这么个大仙师手上跑掉的,直接冲向当时还在采莲的苏摇,当时李升泉从天际匆匆落下,老管家就曾拽着他的领子喷口水,后来还是苏庭拦下,不然都差点动粗。
而后来让苏摇拜李升泉为师,是因无奈,也是顺水推舟,想着以那李道长的脸面和能耐,想要为苏摇解祸自然比自家要更容易一些,远不至于像自己一样束手无策。
其实他对于李升泉又何尝没有怨恨呢?可是将这么久以来李升泉为苏摇所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之后。
他发现,他已经对那个七年如一日在外苦苦寻找的老道人已经恨不起来了。
所以他现在愿意多花点口舌,既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能走出心中的芥蒂,也为了那个其实一直盼着弟子能再喊一声他师父的老人。
苏摇听后微微点头,一根深藏于心底的弦此刻有些触动。
一篇他已经默默练了数年的养气法诀在嘴边轻轻念起。
最后,苏庭把那幅画有女子的画卷重新展开之后,又把小小的少年拉进了怀里。
一家三口,此刻心中无比宁静。
一股清风从窗外吹入,如同心上人抚过他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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