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府位于京城高门大户惯常居住的朱雀街，但与那些高门大户又被一条不大不小的观景湖隔开，于是变成了唯一一家住在朱雀街另一半的住户，占地阔广。当朝大禹朝皇帝虽说名义上统领天下，但实则在三十年前的那场皇室更迭巨变中，天下三分为中原、北疆、南疆。皇帝只实际掌控着中原。北疆、南疆的疆主占地为王，独霸一方。非但如此，南疆与北疆蠢蠢欲动，都想扩张领土。中原有正主坐镇，动之名不正言不顺，两边便互相觊觎。皇帝的一位极受宠的皇妃出身南疆疆主隋家，北疆左思右想，难觉心安，只怕中原皇帝一个犯蠢，帮了南疆，与南疆共分他北疆之土。思来想去趁着皇上寿宴之机，送来了自家兄弟呼和苏来道贺，留下呼和苏作了人质，以示与皇家友好之心。

北疆的做法甚为南疆所不齿，南疆疆主其实从没指望通过联姻，就天下太平，关键时刻，一个女儿家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是南疆疆主嫁的是临时收养的远方偏枝家的女儿。没想到北疆疆主心虚气短，送去了亲兄弟作人质。南疆只觉又气又好笑，但自此对北疆的侵扰却也收敛了很多。呼和苏在京城作人质的这十几年，天下虽仍不能令皇帝安心，却也大体太平。

皇帝给了呼府可与皇子匹敌的财富，可呼府在这诺大的京城就如孤岛一般的存在。有权有势之人避之唯恐不急，生怕被扯上勾连北疆的罪过。南疆编了套歌谣传到京城来，“北疆北疆，扮猪吃老虎。小虫小虾送上门，上不上钩就看你。”这歌谣看起来并不高明，还有那么些驴唇不对马嘴，但在本就对叛逆疆域抱着敌意的百姓听来，很是那么回事。于是呼府在中原百姓中间的境遇可想而知。

呼和苏初到京城时，呼仁律尚在襁褓中，对家乡，对亲人没有儿时的记忆，但身处京城，突然感受着一片苍凉。

呼仁律与沈如意第一次相见是在离朱雀街不远的一处深巷中。呼仁律知道这条深巷里有几块石头，石头上有几条裂痕，哪个缝隙里钻出了生生不息的野草苗苗。小的时候，他总是被父亲和母亲无比珍爱地圈养在家里，即便出门，也是前呼后拥，派了家丁跟着，曾为此骄纵过，也无比羡慕能一个人在街巷中肆无忌惮奔跑的孩子。五岁那年，呼仁律终于一个人偷偷跑了出来，天真无邪地来到一群孩子面前，“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

得到的却是嘲笑，“你就是那个北疆来的，整日里被一群家丁前呼后拥，生怕被人吃了的家伙吧。”

“不对，是生怕被我们吃了。‘北疆北疆，扮猪吃老虎。小虫小虾送上门，上不上钩就看你。’可惜这小虫小虾太胆儿小，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我们将他们给撸了，他们也没可奈何。也不看看自己拿的什么破钩子就想钓鱼，真正得猪猡就是脑子不好使。”有稍大一些的，上过些学堂的孩子，讲话就更犀利了。

“可惜细皮嫩肉的，倒是挺俊俏。”

“是吗，来，咱们看看他到底有多嫩。”

……

伴随着一阵哄笑，这群孩子蜂拥而上，揪揪他的头发，捏捏他的脸，再踢踢他的腿，像是要将他捏扁揉碎。

“够了！”呼仁律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生气了，推开了他们。这下换来的是一群孩子的拳脚。细密交加，雨点子般落在身上。这一刻呼仁律明白了，父母为什么将他圈养在府内。趴在冰凉的深巷石板路上，他寂寥地数着眼前石板的裂缝，数着从里面冒出的青葱绿草，直到身上的疼痛慢慢褪去，可以站起身来，独自走回去。

与孤独相伴的日日夜夜里，他仍会去那条深巷中感受从天空中斜斜垂射进来的日光，沿着那线日光蹦蹦跳跳地走一块又一块的青砖，看上面年年岁岁的痕迹，看其中新生的绿茵茵的生命，唯独不会再去招惹那些孩子。

“看，这些蚂蚁在搬我的食物。”三年前，一个姑娘带着一名丫鬟，蹲在深巷中，一眨不眨地看着地面说道。说罢发现一旁的人在吭哧吭哧地做撬地面，转过身去，看见呼仁律跪在巷子中，用力撬开一块青砖，帮一朵被夹在砖缝中半开未开的小花伸直了腰，冒出了头。看清呼仁律正在做的事情，那个姑娘笑了起来，“怎么还有比我还傻的大孩子啊？你是谁？”

沈如意是第一位没有芥蒂他的身份，愿与他一起说话、聊天的女子。

第二次见沈如意是时隔半年在闹市之中，自从父亲发现呼仁律喜欢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后，就为他请了师父，教他修习武艺，可呼仁律除了跟随师父修习，从不会主动去练，自己只不过是熙熙攘攘人群中的一粒无法抵御宿命的尘埃罢了，学那么多作甚。他更愿意静静地待在人群中，作个旁观者，无法融入热闹，只静静感受着自己仍是这纷扰尘世的一员。一位带着面纱的姑娘从不远处酒肆的楼顶上跌落，呼仁律虽然功夫不行，但脚程还是很快的，他一个箭步窜出去，救下了这位手中还拿着小酒壶的姑娘。这位姑娘在他的怀中轻揭面纱，朝他启唇轻笑，杏仁儿一样的大眼睛，苹果般红润可爱的脸蛋儿，正是半年前在朱雀街深巷里见到的那位姑娘。呼仁律的脸瞬间就红了，比醉酒的这位姑娘还红。这位姑娘向他道谢后，在围观众人一片放下一颗心的轻呼声中离开了。不多时，一位自称翠儿的软腿丫头脚步虚浮地走了过来，仿佛刚刚坠楼的是她一样，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可谢谢这位公子得救命之恩，我家小姐邀公子江心小亭一叙。”

呼仁律其实也怕自己给别人带来麻烦，毕竟坊间传闻对他们北疆人质从来都不友好。犹豫了半晌，到底没去。不过很快，呼府便来了第一位面纱遮面的女客人，沈如意姑娘。呼仁律当时紧张急了，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自己还能有这么紧张的一天，曾经想过，倘若有一天面对死亡，会作何反应，他毫不犹豫地觉得自己是连死亡都可以坦然面对的。那时有了这个想法后，呼仁律还哂笑自己，神经太这样大条，大体没什么事情能让他激动、紧张了吧。谁知这会儿他躲在会客厅的屏风后，紧张得像个大姑娘一样，手心儿都冒汗了。

“这位姑娘好，您是来找律儿的？”呼和律的父亲呼和苏都觉得不可思议，这孩子整日里独来独往的，也不愿与人多说话，怎会惹得姑娘上门，不会惹什么祸了吧。

“冒昧来访，打扰呼大人了，呼仁律他可在家中？”沈如意问道。

呼和苏又打量了下来人，一个女子加一个丫鬟，看起来倒不像有什么攻击性，不过也难说，这世上不乏奇人，这女子又蒙面，不以真面目示人。呼和苏出于保护儿子的心情，没直接说呼仁律是否在家中，先问了句：“敢问姑娘是？”

沈如意自然不能透露真实身份。闹市楼顶喝酒，独自去人家寻男子，这两件事哪件事被抖落出来，都会让她这个堂堂的侯府千金，皇上亲封的如意公主名声扫地，让侯府颜面丢尽，让皇上无法原谅她也丢了皇家脸面。沈如意只说道：“我是他的一位朋友。”

朋友，朋友这个词让呼仁律一阵激动，不知是肢体应了内心想出去与这位姑娘见面的真实想法，于是战胜了怯懦，还是怎样，他竟然不知怎的，身子一动，将屏风整个碰倒了。

“嘭”的一声响，他出现在了父亲和这位姑娘的面前，露出一个尴尬的笑。他到底被这位姑娘带去了江心凉亭，只是出于保护姑娘的心思，他也戴上了帷帽。

“我是沈府的沈如意，你就是北疆来的质子啊，如果不嫌弃，我们做个朋友吧。”沈如意向他伸出了手。

呼仁律诚惶诚恐，“倒是姑娘别嫌弃我才是真的，没人愿意和我做朋友的。”

“本姑娘这条命都是你捡来的，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成为我的朋友理所当然。今日状况有些特殊，我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后日我邀请你去聚丰酒楼一聚，到时你不要戴帷帽了，我也不遮面纱，不过我还是需要扮作公子模样，不管怎么说，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作朋友。”沈如意见他没与自己握手，没半点儿不开心，大大方方地说道。

“这不好吧，你可是……”

没等呼仁律将话讲完，沈如意便说：“我是谁不重要，你是谁也不重要。你可知我表面上是侯府千金，皇上特封的如意公主，其实我也就是寄人篱下的一个微小女子而已。我是七岁那年被侯爷收养，才有了今日的一切。”

这样的话沈如意从不轻易向人提，沈如意有了如意公主封号的加持，坊间也不敢过多非议，再加上大家小姐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七岁之前没人见过也正常，所以呼仁律还真不知道这事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沈如意望着他虽被世间淡漠，却依然放着纯真光彩的单眼皮眼睛，和憨直的样子，不禁笑了，这分明就是一个大孩子，瘦削俊秀，难掩童真，“你就是我的好友呼仁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