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十六年五月初一,我奉旨入宫,为和嘉公主伴读。公主的母亲是国朝的皇后,也是我的姑母,可我与她们虽是表亲,却也是头一回相见。
在家中常听父母亲说起皇后,却未能谋过面,此番入宫,父亲早早地托人告知皇后,对我多加照拂。我想象中的姑母,国朝的皇后,应是头顶六尾凤冠,身着锦衣华服,可入了凤仪宫才知道,姑母衣着素雅,仅仅一支偏凤绾着秀发,宫中布置也十分朴素,却始终难掩中宫风范。拜见了皇后,中宫的大女官王氏便领了我往公主闺阁去了。
在家时,阿娘便常说:“卿卿啊,和嘉公主是国朝唯一的嫡公主,圣上疼爱有加,皇后虽未生下皇子,但只要有公主在,皇后的地位就是不可动摇的,你爹在前朝也多有助力。”
我最初觉得此言差矣,毕竟宫中素来以皇子为尊,可入了宫,听宫人们说起才知道,陛下虽对皇后淡淡的,但还是会时常来凤仪宫,多是为了和嘉公主。
几乎每次陛下驾临中宫,都会把公主抱在怀中,逗她玩笑,公主亦是精灵古怪,天真可爱,时常引得陛下喜笑颜开,朝堂之事所造成的烦扰,一会儿便烟消云散了,此番父女和乐的情境,在皇宫里实在是不可多得。
想来是这宫中皇子众多,妃嫔斗争不断,而只有在公主这里,陛下才能找到心灵的慰藉。
公主更是早早就有了封号,在众多公主中,这是独一份的恩宠。
和嘉二字,寓意和乐美满,嘉言懿行,包含了陛下对公主的无限期许与祝愿。而公主的名字为单字“宓”,取宓(fú)妃之意,赋予公主以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姿。
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担忧,毕竟是陛下最宠爱的小女儿,若是不慎冒犯了公主,怕是会辜负了陛下对我崔氏的眷顾。
公主自幼居于凤仪宫的偏殿瑶光殿,原本,那座宫殿并不是这个名字,只因公主降生那年本是大旱之年,然公主出世那日,却久旱逢甘露,圣上大喜,特赐公主寝殿更名为瑶光,寓意天降祥瑞,福运绵延。
到了瑶光殿,我见到了公主,她如今该是七岁了,比我年幼一两岁,她眸如秋水,晶莹透彻,一眨一眨,又如闪耀的曜石。一时间,我竟然忘了礼数,多亏王娘子提醒,这才迟迟地行了礼。
公主并不在意我礼数不周,亲自过来扶我,又扑朔着眼睛对王娘子道:“卿卿是我的阿姐,娘子往后不要再教她行礼了,好嘛?”
王娘子是皇后身边最得力的人,又是看着公主长大,和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见公主这么说,不由噗嗤一笑,宠溺道:“公主说的是,殿下是希望崔姑娘能与您和睦相处,至于这些个礼数,在自己人面前免了,倒也无伤大雅。”
公主听后咯咯笑着,转而对我说道:“姐姐是舅父家的女儿对吗?”我称是。
于是她对我说:“卿卿姐姐,你莫要拘束,往后在宫中,我和阿娘会对你好的,阿娘答应过舅父会好好照顾你的,往后你在私下里,唤我闺名就好啦。”
听到这里,我不由心生感动,这是我第一次离家,来到这偌大的皇宫之中,好在有姑母与公主的真诚相待,才让我不至于太想家。可我实在是一个拘谨的人,面对不熟悉的环境和初次见面的公主,除了不失分寸的举止和言语的谢意,我做不出任何回应,想着往后一同上学,便会渐渐好起来了。
那日傍晚,我本陪着公主温习功课,不巧王娘子来了瑶光殿,说是皇后宣。
我放下书卷,辞别公主,随王娘子往中宫正殿去了。到了正殿,行礼后,皇后殿下摒退众人,只留了我在殿中。我知道,殿下定是有话嘱咐。
待众人退下,殿下唤我去她身边,我缓缓走近,这是我第一次与殿下这么近。我原本以为阿娘已是一等一的大家闺秀,而姑母的气质比我阿娘更显温柔娴静,许是身为中宫才有的气度。
她伸手拉我到她身旁,道:“卿卿啊,往后你要在这宫中住上一阵了,饮食起居都与阿宓一样,你要习惯宫里的生活。“我冲殿下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又问:“你与阿宓相处的如何?”
我顿了顿,道:“公主待臣女甚好。”
殿下莞尔而笑,又道:“哥哥嫂嫂可曾告诉你,为什么这么多王族贵女,偏选了你入宫?”
我一时未思虑周全,竟然说:“该是因为阿爹是皇后殿下的兄长。”
殿下噗嗤一笑,道:“罢了,卿卿说的也不错。”又嘱咐道:“明日入学,会有其他的皇子公主在,你初次去那里,记得多听多记,少说话,知道了吗?”
殿下说话的样子真真像极了阿爹平日里教育我的样子。我应道:“臣女知道了,谢殿下。”
我辞别姑母后,回到瑶光殿,见公主看着那些书卷已经昏昏欲睡,于是我放轻脚步,不敢扰了她。
第二日晨起,我随公主去了学堂。在那里,除了一众皇子公主就是宗室子弟,和我一样做伴读的只有两位小郎君。
慕容筠,上府折冲都尉慕容衍的儿子,为七皇子萧澈伴读。
曹绮,兵部尚书曹臻之子,为六皇子萧洵伴读。
说起萧洵,我倒是想起阿娘曾说过的一段往事。
萧洵是先皇后所出的次子。先皇后郑氏一生生育二子一女,可惜最后只有萧洵活了下来,从前的大皇子和温宁长公主,一个养到十二岁,偏就夭折了,陛下痛心疾首,追封爱子为景穆皇太子;另一个因婚事不顺,与夫家不睦,又接连流产,前些年郁郁而终了。
景穆皇太子的死对先皇后打击沉重,先皇后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
可是,一国之后,怎能无子?
当年,陛下盛宠宸妃,而宸妃亦是仗着身孕恃宠而骄,屡屡冒犯中宫。另一边,出身尚好的贵妃宋氏育有与景穆皇太子年纪相仿,又聪明勤奋的二皇子。
所以,宸妃与贵妃中,不论谁的孩子被立为太子,都会危及到中宫的地位。
许是上天怜悯先皇后的求子之心,又或许是陛下觉得有愧于先皇后,不久,先皇后又遇喜了。那时宸妃已怀胎七月有余,又得知先皇后遇喜的消息,陛下深感上天庇佑,想是天佑国朝,心存感激。
可先皇后自有孕后,一直是诸多不适,也有见红的迹象,好在福泽深厚,保住了龙胎。而宸妃却没那么好命了,临盆那日血崩不止,致使母子双亡。宸妃之死一直是个悬案,因为事发突然,毫无征兆,宸妃孕中一直保养得当,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宸妃死后,陛下辍朝三日,到后宫除了看望孕中的先皇后,便不大去别处了。
可升平四年的八月,也就是先皇后怀孕临近七月,宸妃薨逝近九个月时,陛下突然下旨封锁中宫,收回皇后玺绶。自那时起,陛下再也没有去看过先皇后一眼,哪怕是先皇后生产那日,一眼也没有。
小皇子很快被送去了淑和殿,也就是当时还是淑妃的姑母宫中,交由姑母抚养。还是姑母提醒,陛下才想起给皇子取名,后来,陛下也很少去看望皇子,好像那不是他自己的孩子一样。
直到升平五年一月末,中宫看守的侍卫禀告说先皇后崩了,陛下才去看了一眼,最后按着祖制安葬了先皇后,陛下也不甚过问。
虽然我一直不愿相信,可阿娘却说,宸妃之死大多与先皇后有关,先皇后嫉妒宸妃年轻貌美又宠冠后宫,不愿宸妃早于她生下皇子,威胁她的地位,便对宸妃母子下了杀手,最后被陛下发觉真相。陛下自然是恨极了先皇后,以至于连带着不亲近六皇子,也迟迟未追谥先皇后,更是从未提过百年之后让先皇后陪侍皇陵。是啊,先皇后本是陛下的结发妻,一路陪着陛下从王府走到东宫,再登上皇位,为陛下生育三个孩子,若不是先皇后心狠手辣,戕害妃嫔,谋杀皇子,陛下也不会丝毫不顾夫妻多年的情分,逼她至死。
后来,也一直是姑母养育着六皇子,许是看在姑母贤良淑德,对陛下的孩子视如己出,又或许是姑母出身名门,是继后最好的人选,总之,升平八年七月初,姑母继任中宫之位,迁居凤仪宫。
之后,姑母生育了一个公主,便是阿宓。陛下哪怕是到凤仪宫看望阿宓,也很少多走几步,去看望萧洵,而萧洵似乎也习惯了陛下的冷淡,不怎么在意。与阿宓的兄妹情,倒是十分深厚,平常都不怎么爱笑的人,却能时常对着阿宓笑容满面,属实难得。
萧洵沉默寡言,鲜少与外人打交道,平日里除了阿宓,就是与曹绮最为亲近了。
我入宫数年,与他不曾说过几句话。就只有一次,是升平十九年的七夕佳节。
那日,姑母在宫中设宴,因为是后宫家宴,所以到场的多是皇子公主,妃嫔御侍。我因为是皇后母家人,所以也出席了宫宴。
只是宫中宴饮多是无趣,趁着姑母与殿下们正谈笑风生,阿宓朝我使了个眼色,于是我们就偷溜了出去。
谁知才刚出了殿门,就被萧洵从后面叫住,问我们在干什么。我俩皆是一愣。我素来有些惧怕萧洵,觉得他沉默寡言,不好相与,故敬而远之。谁知竟被他发现我们偷溜了出去,若是他禀告姑母,又免不了一顿训诫。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时,阿宓灵机一动,小跑到萧洵身边,拉着他的衣袖,撒娇耍赖道:“好哥哥,你就放过我们吧,只要你不说,阿娘是不会知道的!”
我分明看见萧洵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又很快消失不见,转而换成一副为人兄长的模样,对着阿宓好一顿说教。看到这里,我忍俊不禁。谁知萧洵竟出奇地看向我,无意间和我对视了一眼,吓得我赶忙低下脑袋,又清咳了两声,以此来掩饰尴尬。
阿宓却好似根本没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微妙气氛,竟还关切地问我道:“卿卿,你可是方才饮了些酒,嗓子难受?”
我只好扯出一个牵强的笑容道:“许是吧,平日里都不大饮酒。”
阿宓听后,又道:“一会儿让御膳房备些莲子羹,也好给你润润嗓子。”
我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接话茬。
想是萧洵看在妹妹苦苦哀求的份上,不仅承诺不上报姑母,还同意带我们到皇城中最高的地方去玩儿,阿宓的喜悦已是溢于言表,我自然也很兴奋,却不便表露过多。
后宫中的宫人内侍大多忙于晚宴的差事,无暇顾及其他。而萧洵又带着我们绕了远路,故而一路走下来,没有任何人发现我们。
“到了。”萧洵仰视着面前的高阁道。
“揽月楼。”阿宓一字一顿地念着高阁牌匾上的三个大字,就像是第一次见到这座楼一样。
“阿宓,你从前不曾来过吗?”我惊讶地问她道。
她摇摇头,对我说:“这里离内宫还是有好些距离的,平日里姑姑们跟着,我确实没来过这里呢。”
“上去看看吧。”萧洵的语气并不是征求我们的意见,而是告诉我们要上去看看。
我们一路跟着他走上到最高处,再往下看去,才知揽月楼的宏伟壮观之景。从高处向内俯视,便是皇城之中,三宫六院,碧瓦朱甍;而从高处向外俯瞰,又可观长安街的万家灯火。
我的目光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让我不免有些想念家中的父母亲。宫中的日子虽也平安喜乐,却始终不及在亲人身边。
自升平十六年入宫为阿宓伴读,我便甚少回家了,与家里多是通信往来。我知道,家人并非不思念我,只是他们认为,我留着宫中,留在皇后殿下身边教养,往后对家族和我自己都会有诸多益处。
突然,萧洵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你想家了?”
我有些吃惊,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我自以为情绪不外露,没想到他竟如此洞察入微。
对于他的问话,我本能地否认道:“没有,殿下多虑了。”可待到话说完了,我才觉察到语句的生硬。
没想到我与萧洵的第一次正面接触,就把自己置于了一个尴尬的境地,让我越发难以想象该如何同他自然地相处。
好在萧洵比我年长两三岁,早已搬出了凤仪宫,常在皇子们的长清殿居住,所以平日里也不大能见得到他。
升平二十一年三月初十,皇六子萧洵被册为燕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当时该有十七岁。
他被册封亲王后,我曾遇见过他一次。
那日,我去御花园采摘做口脂的原料,平日里我就时常爱摆弄这些玩意儿,虽然我做的从来都比不上阿宓做的,她还时常嘲笑我,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总有一天我的口脂会比她的还好看。
只是很不巧,平日里和阿宓一起,想见萧洵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谁知今日我落了单,偏就遇上他了。
我正采摘花瓣呢,刚一抬头就看见他往这边过来了,他该是途经御花园往别处去,总之,不像是来游园赏花的。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就当他没看见好了,还是先溜为妙。
谁知!
“崔姑娘。”他叫住了我。
我就像定在了原地,不知所措,手心里都开始冒汗了。
我僵硬地转过身,规规矩矩俯身道:“臣女给王爷请安。”
“免礼。”他静静地说,“有个东西,还请姑娘代我转交给阿宓。”他递给我一个锦盒,上头绣着木芙蓉花,里头不知是什么东西。
“王爷与公主兄妹情深,为何不亲自给她?”我不解。
“本来是想去凤仪宫亲自给她,只是本王还有公务在身,这不刚好碰上姑娘了。”
呵!原来我就是个工具人!
但谁让他是王爷呢,我只好诺诺地答应下。
我接过锦盒,本想告退,谁知我这不争气的嘴偏问了句:“听说王爷快要离京了?”
“是,过几个月就要去就藩了。”他对我陈述着,语气倒也平静。
“那……臣女恭祝王爷安好。”我真希望他立即命我退下,也好过在这里尬聊。
但是他没有……
“姑娘也是觉得此行恐怕并不安好,才要祝愿本王安好吗?”他看着我,自嘲似的笑了笑。
我想,他根本就不想离京吧,离开京城,就真的与储君之位无缘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中有些苦涩,他自小就不得圣心,如今还要去边地就藩,哪像是嫡皇子的待遇。
于是我忍不住安慰他道:“王爷是中宫嫡子,先皇后贤良淑德,母仪天下,您也是克己守礼,年少有为,往后,总还有回京的机会。就是真的回不来,您在封地也自有一番作为。”
许是被我看穿了心思,他苦笑道:“其实京城和封地对我来说都一样,多谢姑娘好意了。”
我真恨自己这张嘴,干嘛非要提起别人的伤心事?罢了,我还是赶紧走吧。
“嗯……那……王爷的礼物,臣女自会带到,若无其他事,臣女就先行告退了。”我弱弱道。
他点点头。
行礼过后,我一溜烟儿地离开了。
自那日起,我就没再在宫里遇上他了,听姑母说,他要成亲了,又加上还要收拾行装去封地,大大小小的事压在一起,也就不常来宫里转悠了。
六月,燕王迎娶刑部侍郎陆延之女陆嬛(xuān)柔为燕王正妃。同月,燕王携同王妃前往封地就藩。那时,我才刚满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