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初都没有发觉，那一条黑色的地平线就是大顺的军队。

直到王之邦抬起手来，嘴巴张大，喉咙里发出“嚯嚯”的声音，他才蓦然惊觉过来。

大顺的军队，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地向他走来。

“好多！”杨蛮子叹了一声。

“你以前打过的仗，最多的一次对面有多少人？”寇如梅问。

“不知道！老子打仗从来不问敌人有多少！”杨蛮子说到。

冯建安噗地一声就笑了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奇怪他在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他不得不解释了一下：“是这样的，说是古代有一个猛将，对他的主公说，他打仗从来不问敌人有多少，只问敌人在哪里。我觉得杨兄这话，很有猛将的风采啊！”

“是关云长吗？”范唯贤问到。

《三国演义》的话本此时正流行，冯建安蹲茅坑的时候都看过两页残篇。

“不是，好像是……我忘记了！”冯建安说到。

“大人，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该怎么办？”王之邦焦急地问到。

“还能怎么办？投呗！”冯建安说到。

冯建安话音刚落，王之邦便将手中的降书和一只蘸好了墨汁的笔塞到了冯建安的手中。

冯建安看了看降书，叹了口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王之邦捧起降书，一溜小跑下了城。

……

城外的旌旗已经可以看清楚了，那不是树林。

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都说“兵上一万，无边无沿”，冯建安自认是大明数学最好的，但是他也数不清。

所有人都看着城外，神色各异，但皆沉默无言。

就像一叶即将迎接巨浪的小舟，所有人都知道结果是什么，所以，大家都躺平了……听天由命。

“落城门！”冯建安突然开口说到。

“啊？”杨蛮子一激灵，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落下城门！”冯建安再重复了一次。

陈昊当即走到城墙边，靠着垛口对下方吼了起来：“关门！关门！他妈的赶快给老子关门！”

杨蛮子错愕着。

“去准备吧！”冯建安对杨蛮子说到。

“不是……降了吗？”

“我反悔了！”冯建安说到：“在我签下降书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如果连我都降了，这大明所有人便都可降了！去准备吧，不降了！就算是死，也不降了！”

“大人想好了吗？”

“想好了！没有谁是不可以被牺牲的，包括我！巨浪打过来，我不抗，谁去抗？”冯建安拍着墙垛上已经有些风化的砖石，说到。

范唯贤凑了上来，赶紧劝说到：“大人说笑了！代州、大同、居庸关大军云集，要抗也是他们去抗啊！咱们小小武州，犯不着拿鸡蛋去碰石头啊！”

“杨蛮子，你觉得呢？”冯建安问。

杨蛮子静静地看着冯建安，说到：“如果大人要降，我也愿降。如果大人要打，我也愿打！”

寇如梅皱着眉头，问到：“我无所谓，只是大人现在才决定要打，是不是太迟了？士兵都在观望，百姓都还没准备好，守城工具也没有……”

“而且，朝令夕改，败军之相啊！”范唯贤苦着脸补充说到：“人家王之邦才递上降书，咱们就反悔了……”

“这些都不是问题！”杨蛮子沉着脸说到：“大人，我再问一次，是不是决定要打？”

“是！”冯建安毫不迟疑地说到。

“不改了？”

“不改了！”

“好！”杨蛮子沉声说了一句：“无非是死战而已，杨某从来不惧死战！只望大人不要在杨某死战的时候，又出城投降去了！”

不待冯建安回答，杨蛮子转身就欲下城楼。

“等等等等……”，范唯贤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两步，赶紧拉住他的袖子，望着冯建安喊到：“大人，拿什么打？没法打啊！大顺军身经百战，战无不胜，卢象升、杨嗣昌、孙传庭这些人都打不过他，咱们怎么打？咱明军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啊！”

“我知道！”冯建安说到。

“城外起码有十万大军，咱们这武州城里，算上所有民夫也不会超过一万人！而且，除了大人麾下的神枪营一千人，剩下的九千人，至少有八千在等着大顺军入城！他们连给闯王的长生香案都准备好了，大人难道指望他们来抵抗闯王？”

“我知道！”

“寇如梅，寇兄！你是亲自去前敌探过的，你快说句话啊！打不过的！没法打！你看你看，这怎么打？刀枪如林，猛将如雨啊！”范唯贤指着城外。一片黑压压的布幕正从天边徐徐地蔓延过来，轰隆隆的脚步声像是隐隐约约的滚雷一般传来。

“杨蛮子，杨兄！你是打了老仗的，怎么也这么糊涂啊！打不过的！武州全城都要被打得稀巴烂的啊！人家张将军说了，只要投过去，咱们以前怎么样就还是怎么样！”

“冯大人！你快叫住他们啊！快啊！陈昊，陈兄！快把枪收起来！收起来……”

“打不得，打不得啊……”

范唯贤急得跳脚！

冯建安对杨蛮子挥了挥手。

杨蛮子挣开范唯贤扯住自己衣袖的手，拍了拍范唯贤近来变得圆润的脸蛋，说到：“等下让你看看我杨青天的威风！”

说罢，杨蛮子便沿着楼梯跳了下去。刚一落地便大吼了起来：“敲锣！所有人集合！集合！”

城中顿时喧闹起来，锣声哐当当地响成一片！

从城墙上看去，分明可以看见几股人潮飞快地汇聚起来……奔跑！

杨蛮子在武州城中有个绰号叫做“杨青天”！

也许是他花了钱，也许是他真的公正无私……冯建安并不管这些。但总而言之，从一个拷掠滥杀的“杨人屠”变成公正无私的“杨青天”，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大人……”，范唯贤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真的要打吗？难道就非打不可吗？”

“非打不可！”冯建安说到。

“非打不可？为啥非打不可啊？为了大明吗？可打来打去，遭殃的还是普通百姓啊！大人你宅心仁厚，也该为无辜的百姓想一想啊！百姓已经够遭罪的了，咱们让他们过几天安生日子不好吗？”范唯贤说到。

冯建安笑了一下，对他说到：“你可能忘了，我归根到底，还是个强盗！我如果是你，现在更应该想一想，万一被大顺军攻进城来，你在葫芦街上的宅子多半要被他洗劫，你的武州商会会长一职多半也保不住！五寨堡肯定也不会接纳你，你最好的结局，是留下一条命，但是变成之前的样子，一文不名……”

“大人……”，范唯贤带着哭腔，瘫坐在地上喊到：“拿什么打啊……打不过啊，打不过啊……”

冯建安没有再理他的哭嚎，走到陈昊的身边：“这一面城墙就交给你了，我去谢瑶那边看一看！”

“长官尽管放心就是！”陈昊说到：“打仗这种事情，我做不好，也没有别人能比我做得更好！”

冯建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两个侍卫向着谢瑶的方向慢慢巡视了过去。

城外的大顺军，已经可以看见前排的面容了。

神采飞扬，胜利在握！

井井有条，昂然无惧！

真是军威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