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气魄!”黄药师由衷赞叹道:“只是真君有此宏远,自为之便可,于我这鄙陋之人何干?我已然老朽,不知还能活几天,只愿身边之人安然无恙,便了无遗憾,实在无暇顾及什么天下兴衰,百家疾苦。”
沈元景哈哈大笑,震得松林动荡,群鸟高飞,说道:“若不是我与黄岛主都是一样的人,恐怕也就信了你,真就以为你愿独善其身。”
黄药师笑道:“这倒令我有些好奇了,真君且说说,在你这神仙眼中,我是怎样的人。”
沈元景叹了一声,道:“咱们些人,从识文断字开始,无有不学孔孟之道的。穷时都忍不住指点江山,何况达时,恨不得天下都按着自己的法子运转,然后朝政清明,边陲安稳,仓廪充足,寒士欢颜。致君于尧舜上,小民皆有荣辱之心,便可功成身退,彪炳青史。”
这一路说来,让黄药师也默然,他亦是大户人家出声,年轻时候,自也是如此想的。只是及大了一些,家道中落,又见得朝廷腐朽,非他一力所能改变,才愤而弃了科举,纵情武学。而后妻子病故,更是心灰意冷,隐身孤岛十数年,对外界之事充耳不闻。
沈元景见他有所感,趁热打铁道:“就算以后修了道,习了释,亦或是如陶渊明一般隐逸去,那身上的一点点酸儒气味,总挥之不掉的。
我若随意寻一深山老林,躲了进去,谁又能找得到?可这等大清静非是我一生所求。我并非真仙,自有七情六欲,身边之人都护不住,纵然修炼到长生不老,又有什么意思?”
黄药师也无法辩驳,换到他身上,旁的不说,若要是有人欺负黄蓉,他怕是要拼命。
沈元景接着说道:“既然管了,那便要管个彻底。依着这赵宋朝廷这昏庸窝囊的样子,不出三十年,定然社稷崩塌,江山尽归北虏,只是苦了百姓,他们遭罪,我若是见了,定然不快。”
黄药师道:“是以只是因为真君不快,就要再造乾坤?”
“是。”沈元景冷笑一声,道:“这方天地让我不舒服,我便闹他个天翻地覆,让它也不好过。”
他依然十分坦诚,可黄药师或是真的老了,变得豁达许多,摇摇头道:“多谢真君抬爱,只是黄某才疏学浅,又性情荒诞,此等大任实在难以承担,阁下还是另寻高明吧。”
沈元景叹息一声,道:“那就可惜了,当初谋划之时,我便想,若是你不肯过来,换了旁人,绝难做到尽善尽美。”
黄药师道:“那是真君高看,这千里江山,卧虎藏龙,贤才无数,以真君的能耐,如何找不到更好的。”他本是高傲的人,此刻却罕有的谦虚,实在是不想插手到对方这摊子事里面。
沈元景笑道:“天下贤才或许很多,有胜过黄岛主的,我却不信。”他一拍程英的头顶,往山下走去,边走边说道:
“既然黄岛主不愿,我也只能从认识的人里面再去寻一个替代。正好那荆襄之地人杰地灵,如今又出了一位女诸葛。”
黄药师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大变,身形一闪,拦在了沈元景前头,冷声道:“你说的那人,是不是蓉儿?”
沈元景点点头,道:“除了她,还能有哪位?”
黄药师眼睛顿时变得通红,也不说话,骤然出手,举起玉箫一招“玉漏催银箭”,正是玉箫剑法里面最为凌厉的杀招,往他胸口打来。这招毫不留情,显然是眼前这人触及了他的逆鳞,心里恨极。
沈元景右手按住程英,也不躲闪,抬起左手,往前一迎。那玉箫又急又快,来势惊人,点在他手掌之上,却如同撞见了石壁一样,发出一声闷响。
黄药师手里微微一震,就算早已预知对方武功极高,也不禁有些吃惊。他不退反进,左手往前一抚,使出兰花拂穴手,撞在沈元景的胸口,暗运内劲,却如同撞到铁板之上,真气反弹回来,刺得手生疼。
他两次进攻未能奏效,还是不肯死心,脚下一动,转到对方后面,收了玉箫,双掌齐发,同使落英神剑掌,打在沈元景后背上,铆足了劲,内力却似泥牛入海,不见踪迹。
沈元景站着让他攻了三招,并不还手,只是护住程英,还轻声安慰说道:“莫要慌张。”
黄药师又是愤懑又是无奈,绕到前头,沉声道:“你也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世人视之为有道真仙,为何要去欺负一个小丫头?听你口气,也曾读过圣贤书,应是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对这小姑娘如此回护,却又不去体谅旁的父母之心。”
沈元景呵呵一笑道:“黄岛主此言差矣,你怎么就知道,黄蓉不肯为我谋划呢?”
黄药师道:“那是黄某之女,我如何不清楚她的性子?”
“哈哈哈哈。”沈元景大笑几声,说道:“你说的是嫁人前罢。现下她嫁给了郭靖,早已不同往昔,若你父女二人真个还能亲密无间,你何苦离了桃花岛,一躲就是十多年?”
黄药师脸色变得异常可怕,吓得程英都往沈元景后面躲去,他一字一顿的道:“你、说、什、么?”
沈元景只是轻抚程英头顶,回道:“黄岛主是个聪明人,恐怕早就看出宋国这艘船已经千疮百孔了,它到了深海,已经进退不能,时日也无多。
你固然能够躲到旁边独舟上,看它下沉,黄蓉却不行了。她已然被郭靖裹挟着上了船,不能脱离,只得拼命去补那漏洞,让它多往停留一些时日。也不能说他俩这番作为是徒劳无功,可补了前头,后面又破,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说道这里,问道:“我估摸着,这条船大约还能驻留三十年,黄岛主以为如何?”黄药师默然,他还要悲观一些。
沈元景笑笑,继续说道:“你是老了,那时候怕早就死多年,眼不见心不烦。可你女儿还年轻,让她看着丈夫、儿孙,都陪着这艘破船,一齐沉入海底,她如何愿意。”
这一番话揭开了黄药师一直以来不愿意去想的事,他脸上现出痛苦神色,沈元景便轻声道:“倘若这时候,从旁边驶过一条小一些的船,纵然前头风浪再大,你觉得她愿不愿意换个位置?”
黄药师颓然,于黄蓉而言,什么国家、朝廷,都比不上桃花岛、她的家庭,这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可他却是菲薄礼法,却心慕忠义之人,家国、国家,在心内翻腾,一时呆在原地,思绪连篇,任凭沈元景两人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