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刚刚送别了常师爷的陈良进到了陈韶音房中,见叔父正专心致志地阅读文书,便示意老仆不要声张。自己悄声走到了老者身后,看着桌面上的大明邸报,颇觉新鲜。
明代的邸报常被后世以为等同于后世的报纸,但其实更类似于内部文件或是学习材料。朝廷对这种邸报有严格限制,不同的官位收到的邸报完全不同。州府官员收到的邸报,一般都为官员升迁贬谪致仕、州府灾害德政科举等。而县衙之中的邸报则多以县令任免擢升,典簿吏目杂事、外加释垂训导为主。
一府之中上至官员幕僚,下至主簿典吏多以出卖邸报小抄赚取外快,所以陈韶音手中的邸报小抄足有三摞。一份是常师爷送来的香山县衙邸报,一份是广州知府幕僚手撰的邸报,还有一份儿子买来的总督府邸报。陈韶音反复参看,又不住写写画画,竟是半晌都没察觉身后有人。直到杯中茶尽,回头寻自己仆人,才看到自己的侄子一直站在自己身后。
陈韶音这才转过身来,示意陈良坐下,老仆走上前来给二位奉过茶水便被命令退下。见陈良盯着自己桌上的邸报,陈韶音便示意陈良自己过去查看。陈良也是欣然应诺,一行行蝇头小楷间满是陈韶音的圈圈画画,在那圈画之间大明天启二年的桩桩件件也都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八月皇五弟朱由检受封为信王。”崇祯这个倒霉孩子离煤山那颗歪脖子树又近了一步。
“入秋以来,安贼大犯,官军多番与贼战于建武、长宁、珙县、宜宾、遵义一带,互有胜败。”
“责广东各州府,以一月为期,调运付糙米二十二万七千八百四十六担……以供军需。”
“九月中,与红毛夷战于潮州湾,不利。夷船前后左右俱装巨炮,一发十里,当之无不立碎,彼乘我败焚毁近岸船只80余艘……”
“十月初三,红毛夷于拓林寨登岸,杀伤百姓两百余人,抢夺财物无算,焚大成所而还。”
“十月二十一,罢商周祚福建巡抚一职,转任兵部右侍郎。擢南居益为右副都御史,巡抚福建。”
无论多大的事,在邸报上多仅有只言片语,那些简练文字在陈良面前却仿佛展开了一幅庞大画卷。在帝国的西南,秦良玉等猛将在前方与叛军奋勇厮杀而位处帝国中南的广东、湖南、湖北,州县官员纷纷搜刮着百姓的秋粮,以图支应大军的粮饷。
而在东南方,荷兰人在岸边不断烧杀抢掠,身为福建总督的商周祚却束手无策,大明两百年未败之水师被人在自家港湾击败。而处于帝国心脏的京城,风浪却并不比鼓浪屿小,占据朝堂的浙党到底是遭受了怎样的攻击,才甘心失去一个地方大员,替代者居然是与魏忠贤不睦的南居益,这背后难保没有东林党的影子。
看完了邸报,宛如一团迷雾在眼前拨开,陈良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眼见侄儿的眼睛渐渐明亮,陈韶音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看出来什么了?
“奢安之乱死灰复燃,去岁今冬两次加派,百姓手中却无余粮,想必县尊老爷此刻已是如坐针毡,如此才希望借钱讨好上官已固权位。”经历过后世信息爆炸的陈良,结合着历史分析这些事并没有什么难度,又继续说道:“朝中有人不欲南大人建立功勋,所以有人想先用借师助剿之策,抢在其到任之前,解决澎湖之事。”
陈韶音点了点头,看来很满意自己这个侄子抽丝剥茧的本事。
“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见识,很好,很好。”又指着陈良所书文字,一脸歉意地说道:“据我猜测,这投书者定是厂卫中人。我托友人宣扬你所写的西夷列国志,本是想为你今春科举造势,不想却招来了这等麻烦。”
按照陈韶音的说法,明代太监能与士大夫相斗百年,除了皇帝宠信以外,更在于太监们比大臣们更加耳聪目明。士大夫的消息网络是通过门生故吏间往来,而太监们却又有着比士大夫更为庞大高效的信息网络东厂。自永乐年间设东厂,其爪牙遍布宇内,天下情状无不搜罗。而写出西夷列国志的陈良对于澎湖之战的看法,作为某位厂公折子上的参考,便毫不稀奇了。不过就怕就怕这位厂公连通着宫中,倒是就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随着澎湖之战荷兰人展现出的强大实力,明朝的读书人群体也终于开始关注这个船坚炮利的对手。正当他们苦恼于史书上没有任何关于荷兰的介绍时,陈良的西夷列国志就在陈韶音的推波助澜下,走上了粤省读书人的书桌。其演义式的叙事手法,一针见血的评述,将一个小国崛起的故事说的娓娓动听。当人们询问作者何人时,又从广州府衙门传出两广总督对其“夷人之事,莫如从良”的赞语,一时间广府书生纷纷抄录,或自读,或相送,陈良知夷之名在广府流传甚广。
陈良却是无所谓,毕竟现在不是晚清,自己不能指望知夷的名声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但还是拱手谢过:“多谢叔父为小侄扬名,不过明年科举之事恐怕难为,澳门之事虽已准备妥当,不过我却要回香山县中一阵。”看陈韶音疑惑,陈良便将常师爷暗示香山巡缉年后升官的事情说了一遍。
“这老儿倒是个妙人,巡缉官职虽不列于三班六房中,但于你却有大利。”陈韶音听完之后,面上也是一喜,“昔年蔡继善公为香山县令时,深恨胥吏与走私者牵连甚深,便奏请设县巡缉以卫磨刀门。此巡缉只听县令之命,不听县丞、主簿之调,专管民壮、缉私之事。不过你当真要作那浊吏?”
陈良摇了摇头:“叔父可谓一语中的,这巡缉之职我是一定要的!管理民壮,可解脱洪门子弟枷锁,缉拿走私,我便能控澳门一翼。但是我却做不了,果阿舰队不知何时来犯,到时我必须在澳门坐镇,所以我打算让陈俭当这个巡缉。”
“那你还回香山做什么?”陈韶音有些疑惑了,你既不当官,又说强敌随时来犯,怎么还要跑去香山。
“我们新来的这位县尊大老爷可是出了名的无为而治,县中都是听幕僚、胥吏为政。这次加派下来,黄梁都中又不知道要几人破家,我洪门中都是黄梁子弟,定要护得他们家小安全。况且,有些过去的账也该算算了。”
这几句话陈总舵主说的那是一个义正言辞,霸气外漏。可是心中想的却是趁势而起,固本培元!
大明澳门土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