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清早,澳门西滩陈氏院内,小陈让兴冲冲地跑到院门口,摘下了绣着踩小人的红袜子。看见里面果然装着一个小袋子,打开后里面是个糖稀捏的孙悟空,这可把陈让乐翻了天,拿着小糖人在屋里跑来跑去。
“阿妈,快看,这是冬至老夫子送我的礼物。幸亏老夫子心善,才没被老豆的臭袜子熏跑。”
“什么冬至老夫子送的,那是你隔壁雷虎叔送的。”三婶一边麻利往锅里打着鱼丸,一边看着自己儿子傻笑。
“您瞎说,就是冬至老夫子送的,你啥时候见过雷虎叔带着红棉帽,穿着红棉袄,还背着个大红袋子!再说了,冬至老夫子可是白眉毛、白胡子!”陈让弯下腰亦步亦趋,学着冬至老夫子背东西的样子。
三婶的毛巾啪的一声就抽在了他撅起的屁股上:“趁着没吃饭,赶紧去背背那弗朗机文,仔细小夫子打你屁股!”
“哼,我明年就许愿让冬至老夫子给那帮弗朗机小孩一人一本千字文!”被打了的陈让气呼呼的跑上了楼。
洪门会馆内,“冬至老夫子”雷虎叔把自己疲惫的身子直接扔在了藤椅之上,小心地把扮老生的假白胡子摘下来。对着陈良不在充任坐堂的张家族长抱怨道:
“这副总舵主为啥回了香山,还交给我这扮老夫子的活,咱们南湾有孩子的不下一千户,还要我跑到葡人城里发礼物,弄得我那五个老哥们全都累得趴在床上起来不了。”
陈良在临行之前,找到洪门最喜欢孩子的雷虎叔,交给了他一个叫“冬至老夫子”的任务,先是让人们传播说中国有位老夫子,每年冬至节,只要有孩子在门外挂上红袜子,他就会向里面放礼物。结果冬至一到,雷虎叔就领着自己的“老大爷团队”活活忙了两夜。
“舵主去香山行的是大事,交代给你些哄孩子的小事你受不住了。”张永张族长递给雷虎一杯热好的酒,又拿起手中的文牍说:“舵主这回要是能把都里稳住了,那五族的心就彻底稳住了,五族一稳这洪门也就彻底稳了。”
“我看你是肤浅了,若是能把黄梁都拿住了,合着湾仔,等陈家老三再当上巡缉,就相当于把整个澳门西边都握在手里了。不说澳门的吃食都是从西江运来的,就说人,咱都里有多少人,西江口的流民有多少人,许不下五万人。”雷虎叔把一杯热酒喝进肚子,话也多了起来。
“卜加劳那个新炮厂,用工就超过了五百人,风门坳里的新糖厂,又放进去不下三四百号人。更别说维耶拉那个船厂,千八百人都挡不住。还有船队,那就是个吞人的巨兽,你没看那大夹板船都开始招咱明人水手了吗!听说那些大船,一船就得四五百号人。只要掐住了这人口,弗朗机人都得靠着咱们!”说到这里,雷虎一脸的霸气,配合已经泛红的脸色,又扮出了关公抚须的样子。
两个老家伙在那里谈天说地,他们口中的副总舵主却被眼前的情景震撼着。面前的敌人大大地超出了陈良的心理预期,他们身上挂着看不出颜色的布片,蓬头垢面的人群简直让人分不出男女。这群既没有体力又没有战斗机巧的人,所能做的只是用身体往上扑,被狼筅扫中的就抓住狼筅,被长枪戳穿身子的就抱住长枪,每一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死,给后面的人创造生的机会。
“良仔啊……对面也都是穷苦人家,就为了口的,犯不上让人家把命都陪在这里啊。”陈父的声音颤抖了起来,脸上满是悲天悯人的神色。
“爹,你对他们心软,他们把锄头砸到你脑袋时,手可不会软!”陈良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放大,希望能抵消老爹这句浑话的影响力。陈良明显感觉到队伍攻击的速度慢了,狼筅手只顾将人扫倒,长枪手尽量不攻击要害,甚至出现了一个藤牌手和妇人争抢藤牌,而不用腰刀了结他的对手。
陈良一口气闷在了胸口,差点憋出了内伤。什么叫自作自受,自己成天教导洪门子弟为人民服务,以保护百姓为己任。现在好了,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对手只是一群可怜人时,连武器都挥不出了,将来他们要是对上满清和流寇的百姓炮灰战术,还不得一触即溃,难道自己要做第二个“李定国”?
听着阵前不住的惨叫声,甚至有从后面跑过来寻找父母的孩子哭声,陈父终于忍不住了。
“不能再这么杀了,这是造孽啊!不行,咱家祭祖本来就是打算舍粥的,为父去把粥锅搬来。”陈父这时候发动了他作为族长的威严,缩在洪门身后一半的陈氏子弟都跑去帮忙搬锅。
陈良浑身气得已经发抖,自己老爹也不是什么大善人,招兵时也知道该准备几个杀了立威的,怎么事情到了眼前就心软了呢。不过在这大明黄梁都,自己是不可能以一个儿子的身份去对抗他的父亲。
“爹,你要舍粥我拦不住你,你把粥锅放在阵后,我会指挥部队绕过去。不过,您看着吧,这只会死更多的人。”
不一会,飘着浓烈米香的粥锅就被端到了阵后,惹得鸳鸯队前压力陡增。若不是这些人配合良久又历经大战,好几次化解了险情,从没后撤过的洪门兵很可能要扔下几条性命。
横阵退到大门口时,两只二尺大锅暴露在了流民面前,锅里全是白花花的米粥,上面还飘着些鸡汤带来的油花。很快,不知哪个率先醒悟的饥民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嚎叫,朝着大锅猛得扑了上去。如果说刚才饥民攻打鸳鸯阵的场面称得上是人间惨剧的话,现在的场面完全就是阿鼻地狱。
流民中的最强壮者总是藏在队伍中段,等待前方炮灰耗尽对方的反抗力量,现在突然见了食物,都发疯的向前冲。不过粥锅边上已经挤满了人头,他们伸出乌黑的双手,拿着藏在衣服里破瓦片努力把滚烫的粥放进嘴里。可强壮者们不会等待他们喝完,手中的短棍狠狠地抽打着面前的人群,他们咒骂着,撕打着,实在挤不过去就踩在人群的背上,肩上,脑袋上。
“怎么……怎么会是这样。”陈父的声音已经不能用颤抖来形容,完全连不成话了。他看见一个人的脑袋被按进了粥锅,不知道是烫死的还是呛死的,就被人扔到了旁边。他看见那两个锅前躺倒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因为虚弱或是疲劳摔倒的人,直接就被后来者踩死,不管他们是妇女还是儿童。
“爹,如果我们能杀光他们头一批冲上来的人,后面的人自然就会吓住。到时候您再怎么行善,我都不拦你。如今你在五百人前放两个粥锅,那结果一定就是弱肉强食,最后活下的肯定是最恶的凶徒!”
陈良只能和父亲解释这么多,父亲这个行为就像是明太祖一样,皇权不下乡,不扰民,本意是好的。可是当后人没有他那么强的约束力时,乡下富饶的田土就像陈家的粥锅一样,活下来的一定是土豪劣绅!
在哀嚎声中、咒骂声中,被滚烫的米粥烫到嘴烂的痛叫声中,陈良大手一挥,只在门前留了两个鸳鸯队做保险,其余的洪门士兵绕过抢粥的流民,如同猛虎一般扑向了身后的喇唬豪奴。没有任何悬念,两刻钟不到的功夫,一百二十多名负隅顽抗的敌人尽数化作了温热尸体。而陈良面前的大锅边上,还不时传来喝粥的呼噜声。
只是那些躺在地上的儿童尸体,再也收不到冬至老夫子的礼物了。
大明澳门土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