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鼐看出了朱祁镇的心动,说道:“陛下,即便陛下倾天下之力,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不过,一部衰而一部兴而已。”
“今日去瓦剌,来日草原上会是谁?”
“太宗皇帝耗尽国力,也不过得二三十年太平,即便而今国力未必比得上太宗之时。”
“以臣之见,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
“陛下一心伐兵,岂不是舍其上,取其下。”
战争从来是政治的延续,用战争解决政治问题未必不可以,但是却真不能算是上策。细细分析一下,为什么一定要灭掉瓦剌。
就是释放朝廷的兵力与精力,如果边境线距离首都不过数百里的情况之下,大明朝廷的战略方向就被锁死了。
不要想其他方面的扩张了。
所以打败瓦剌并不是目的所在。比打败瓦剌更重要的事情,乃是建立起草原上的统治。
当然了,朱祁镇对瓦剌是铁了心要打了,故而觉得曹鼐所言有些是对的。也不会改变心意,他请教道:“以卿之见,当如何?”
曹鼐说道:“朝廷多用鞑官,有很多乃是东蒙古各部人马,势穷来投,朝廷养之,颇费财力,不如给阿鲁台之子,令在边墙之外重起部落。朝廷与之互市,令其为朝廷牧马。”
“瓦剌自然不会愿意的。如此朝廷就可以支持两强相争。坐享渔翁之利。”
朱祁镇听了之后,心中难免有些失望。
果然在军事上,正统一朝,只有杨荣是最精通的。
如果是杨荣在,他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曹鼐的思路对不对。
是对的。
曹鼐的这个思路,就类似于代理人战争。但问题是,他忽略了体量问题,阿鲁台之子,如果不是山穷水尽,也不至于来投奔朝廷。
他现在有几个人,朱祁镇不用想,他如果还有二百骑就算多了。
如果朝廷支持阿鲁台之子强大到,可以在草原立足,并足以对抗瓦剌的地步,非支援最少万余骑兵,还有很多粮食武器。
有这一笔开支,朝廷自己去打不行吗?
大概唯一的好处是,对阿鲁台之子的支持,是阶段性的,并会一直支持,等阿鲁台之子能对抗瓦剌,朝廷就不用管了。
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之下。到底是什么人让曹鼐觉得,阿鲁台打不过瓦剌,阿鲁台的儿子就能够对抗也先了。
每一个人都有局限性,曹鼐比杨荣年轻近三十岁,没有经历过太宗北伐诸役。
阿鲁台之子可以用,但不是这样用,扶植阿鲁台之子一切前提是打败瓦剌,从瓦剌部众之中划分给阿鲁台一部。而不是朝廷花钱养他们。
朱祁镇想了想,岔开话题说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卿所言极是,瓦剌先斩哈密,再破奴儿干,消除朝廷边墙之外的藩篱。”
“朝廷不能不有所回应,朕似乎记得亦力把里有使臣到京师。朕想派人出使亦力把里,如果能将亦力把里为朝廷所用,则让瓦剌锋芒在背。”
亦力把里又称东察合台汗国,朝廷翻译以察合台汗国首都的译名来称呼,就是整个西疆地区,多次和瓦剌争夺。
“就如汉结交大月氏。先生以为如何?”
察合台汗国已经分裂,东察合台汗国臣服于瓦剌。而西察合台汗国已经西迁,大部分已经在疆域之外。
而亦力把里就是后世的伊宁,也就是伊犁。
但是而今,朱祁镇感到了瓦剌咄咄逼人的压力。朱祁镇想想觉得虽然没有用,但是即便是没有用,也不是浪费一个使臣而已。
瓦剌对大明看似狂妄,但实际上却小心翼翼。一点点将大明的藩篱拆掉,再图后举。
而朱祁镇也打消轻视的想法,汉武帝为了结交大月氏派出了多少使臣。而大明与西域各部都是联系,虽然联系不是太紧密。
这个联系不是别的,就是朝贡贸易。
今年亦力把里的使臣就来朝贡了。
从他能从哈密走到北京城,就可以看出亦力把里的政治倾向。想想就知道,哈密已经在瓦剌的掌控之中了。
如果亦力把里与瓦剌敌对,他怎么可能走到关内。
但是这并不重要,只要锄头挖得好,没有墙角挖不到,比起草原上的各部,大明可以毫不犹豫的说,都是穷苦人家。
而且即便谈不好,只要给也先心中插一根刺,也是相当不错的。
曹鼐说道:“臣以为陛下之言极好。”曹鼐的语气有一些黯然。继续说道:“从太宗皇帝以来,多派内官出使,陛下可选贤良之辈,跟随亦力把里使臣回国。”
曹鼐是何等聪明的人,难道听不出来朱祁镇这一手,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过,他对这一件事情也不反对。
反正成本低,效果可能好,也可能不好。
甚至曹鼐还压缩了成本,将使臣换成了太监。可以说不要说一个。即便是死几百个太监,曹鼐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朱祁镇也觉得曹鼐所言不错。一来这是惯例。二来真派一个文官,很多场合,他们软不下身子。
既然有求于人,就不要有什么天朝上国的架子。只要骗了亦力把里,怎么都行?什么,国家信用,你没有看过战国策吗?
这些事情,文官未必能做好,但是放在太监身上,就没有道德负担了。而他们自带背锅体制,即便将来出了什么事情,也是这些太监擅自做主而已。
朱祁镇说道:“好,朕回去之后去安排范弘。”
曹鼐心中微微沮丧,但是他并没有放弃,他决定进行下一波试探,说道:“黄河水退却的消息,陛下也知道了吧。”
朱祁镇笑道:“这是列祖列宗洪福庇佑所至。”
这一件事情,也是最近少有让朱祁镇开心的事情。
曹鼐说道:“陛下所言极是。老臣最近查过黄河的档案,但是看过最近一次大修,还是洪武末年,而今已经几十年了,虽然年年维护,但是各处堤坝也已经到了不堪的地步。”、
“而且陛下,天纵英明。束水攻沙之策,实在是天下第一之良策,臣以为重修黄河河道,用束水攻沙之策。”
“如此大河上下可保太平,陛下爱民之心,也可昭明天下。不仅仅令河北百姓沐浴皇恩,大河上下,也能感陛下之德。”
朱祁镇听着,笑容都有一些僵了。
曹鼐不要钱的拍马匹,却将朱祁镇一步步逼到了一个拒绝不了的地步。
似乎不修河,就是不爱护百姓。不修河就是偏爱河北百姓,不爱河南百姓了,甚至不修河,就是无德无能。
朱祁镇并不是不想修河。
黄河运河淮河水系,他是一定会整顿的,但是事有轻重缓急。而今瓦剌步步紧逼。朱祁镇甚至担心,与瓦剌的大战,每天都有可能爆发。
面对迫在眉睫的战事,不应该财政倾斜吗?
而朝廷的钱虽然不少,但是面对这样大工程,却还是难以兼顾的,一面打仗一面修河,还是不要想的好。
这就是曹鼐的用意所在。在他看来,皇帝对瓦剌的威胁担心过头了。
既然皇帝是存不住钱,与其砸在九边修城墙,不如砸在黄河上修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