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行没了。
或者说死了。
这件事,对于很对人来说,只是小事。甚至不需要禀报给圣上,因为最好不要让尚敬帝知道,否则这位皇帝定然要问起根源。那么大商守护不知多少个万年的秘密,很可能便会被泄露出去!
因此钦天监提司给尚敬帝的奏折上,提到纪行时不过寥寥十三个字,“御前伴读为龙气所慑,杳无音讯。”
那场地震,大商皇宫里给的解释是“帝龙翻背,此乃吉兆!”
有的老人甚至信誓旦旦说真的看到了一条龙。对于这样的神话,几乎所有人都是半信半疑,而疑的那一部分,也只是因为不相信那些老人的话,甚至是嫉妒为什么不是自己亲眼见到了真龙。
整个大商,都因为“真龙现世”处在一种巨大的震动当中,自然某些小事,就会被忽略。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他却遭受到了几乎无法承受的冲击。
钦天监提司立在浑天仪之前,眼里看到的是不断变化的大商国土。还有另一个人也在这里,只是这个人的状态十分诡异,像是断了气一般,毫无活气。这人将自己的身体笼罩在一件大袍之下,身形削瘦得像只有一副骨架。
“他没死,我在他身上动了手脚。”那削瘦身形道。
钦天监提司叹口气,“早知道这孩子对你来说这么重要,我就不叫醒你了。他的遗物,只有一个匣子,我没打开,你要不要?”
削瘦身形抖动一下,像是在笑也像在哭,“不是对我重要,是关乎将军。那匣子,你留着吧。放在钦天监也好。”
钦天监提司疑惑道,“你要他做什么?”
削瘦身形道,“将军身边缺人,如今我变成了这副模样,无暇体魄只熔炼了一副骨架,血肉未成,只有那孩子能顶上去。而且再给他数年,他一个就能抵得上其余十一个。”
钦天监提司道,“宫部,你真的确定他没死?不是在说胡话吧?我找了这么久都没找着。”
削瘦身形正是已经算是半个山巅武夫的宫部,“你没找到是你找的方向不对。而且我能确定他绝对不是被那位吸收了。否则今天站在大商皇宫之前的,就会是一个强得堪比将军的纪行了,而且你我会在一招之内被那纪行瞬杀。”
钦天监提司叹口气,“你说的也对,下边那位的手段的确厉害。要是被他找到了机会,肯定会报仇。不过你真的要去找他?茫茫人海,你这一出,可就真比大海捞针还难了!”
宫部摇摇头,“他是世间罕有具有那种资格的人,除了他,我就只在将军身上见到过。”
这回就连钦天监提司也坐不住了,“什么!?他有神格?”
宫部道,“大夏代天授神,神位有限,天下就那么几尊神格,我哪里会认错?而且大将军的神格,认真地来说,还不算是神格,只能说是将军的实力到了那个境界,被天地认可了。而那孩子身上的神格倒是根正苗红得很啊!”
钦天监提司恨不得把宫部这身骨架拆了,“这么大的事,你自己就做决定了?也不给我说说?”
宫部笑道,“自从我跟随先帝,你我共事数十年,难道还不了解我的行事吗?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哪里会瞎传这个事?那孩子身上的神格是刑神,比武神还罕见,主天下刑杀,审判万物”
钦天监提司气得牙痒,“你呀你呀!真的好本事!藏着不说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你要夺了他的神位?”
宫部没皮没脸笑道,“什么是神?你给我说说?我夺那东西干嘛?无非就是山巅之上而已。再说了,大将军虽然未能踏入化神,不也将一众图腾治的服服帖帖吗?你可别迷信什么神位了,多掉价?”
钦天监提司冷笑一声,“你是何时确信那孩子有神格的?”
宫部道,“他死的一瞬间,其实我就知道了。”
钦天监提司一愣,“你不是说他没死吗?”
宫部道,“我本来只是怀疑他有那个资格,所以做了点手脚,等那资格没了的那一瞬间,我才知道他真有神格。不是我不想给你们说,实在是当时没什么证据。那孩子生父当年不杀我,已经是天大的恩情。难不成我要把他留在宫里,天天让你们折磨他?”
钦天监提司道,“我只想知道人到底死没死!”
宫部道,“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另外,此事不宜声张,只可你我知晓。”
钦天监提司长呼一口气,“这个秘密我可以帮你保留一甲子,一甲子之后,我会上报给将军。”
宫部笑道,“你真是会说话!那便如此!”
钦天监提司再不吱声。
宫部将他那标志性的巨大断刀裹在袍内,再往脑袋上扣上斗笠,“走了。”
钦天监提司说保留一甲子,其实便是要帮宫部永久保留了。一甲子之后,或许复辟之战已经打了起来。一甲子后,恐怕尚敬帝都传位给了下一位。所以他口中所说的一甲子,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
深冬,腊月,天大雪,宫部出皇城。
这世间最奇妙的事物,莫过于一个生命的诞生。而生命诞生,则又是这世间最复杂的事。尤其是一个强大的生命。一位真灵高手,他的生命有什么奥秘?除开筋骨,血肉,灵魂,神识,支撑他的还有什么?
若是放在微观里来看,每个人类的身体里,都有着或多或少的“阵法”。
一个凡人,他身上的阵法只有一个。那便是奇经八脉,筋骨经络。凡人能够习武,练出内力,便是因为这个简单的“阵法”。而一个散人,则是已经打通任督二脉,将五脏六腑的气接通到丹田,进一步发掘了奇经八脉这个“阵法”。
那些真元境高手,则是真正地开始“雕刻”自己身上的阵法了。这与他们修习的功法秘籍有关,运行多少个周天,如何吐纳,都会直接影响到他身上的“阵”。特别是真元八境入九境那道生死关,开辟数十个灵池,便是一个武者在体内第一次开辟一座真正的大阵。
等到真灵境,神识已成,浑身的“大阵”便如同士卒有了将帅,那么这些士卒便有了更灵活的主动性。因此这时的真元,则称之为灵,谓之真灵。
待修到真灵上境,无暇体魄的修炼便开始了。在无暇体魄出现之前,人体内的各个大阵,相当于没有甲胄保护的兵卒,一旦受伤,恢复极难。因此才有那些真灵大能,一旦受伤,恢复数年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传说。而修出了无暇体魄,体内的大阵便相当于不光有了甲胄保护,还有军医时刻治疗。
而山巅武夫,很有可能会脱离皮囊的限制,不管多重的伤,顷刻间便能恢复如初。只不过会损失实力而已。
这便是这天下习武的法则。
然而万事开头难,每一个习武之人,在修出内力的那一刻,他要经历什么?先要锻炼筋骨,承受开筋的痛苦。其次是练出肌肉,这是凡人拓宽经脉的唯一办法。在这个过程当中,习武之人还要苦练技艺,掌握气的运行之法。即便他们体内一丁点内力没有,他们也要想象自己有。
而内力的运行之法,通过秘籍,只能大概画下路径,却不能直接告知如何运行。
就像一个人学拉二胡,弹琵琶。二胡或者琵琶,是没有谱子的。人们学习二胡是怎样学会的?首先他们会通过无数次的练习,无数次的失败,来感受自己与二胡之间的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这种联系不是熟能生巧,而是一种关联。等这个人学过几个月或者一年,他们的手指与琴弦就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关联。不知不觉,他就学会拉二胡了。而这个过程,却没有一个学二胡的人能够说清楚。
习武也是如此。内力如何出现,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因为在他勾动天地灵气的那一刻,就代表他与天地产生了一丝微弱联系。而这个过程,一般来说是口耳相传的,极少有人能够自学出师。
当然,有一种人除外,天选之人。
在一片冰天雪地里,一棵大树抖了一抖,一坨粉嫩嫩的东西便掉落下来。
其实那是个人,他光着身子,落在这雪地里,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寒冷冻昏厥。他在心中怒吼,“真他妈冷啊!”
然而他与自己的身体像是隔了一层什么,就是指挥不了自己的嘴喊出来。所以他只能躺在雪地,静静等待死亡。
一个腰佩三剑的剑客从此经过,大雪将他裹得雪白,与天地同色。
那粉嫩嫩的一坨感觉有人经过,于是拼尽全力大喊大叫,却就是喊不出来。突然,戾气上头,他感觉胸腔一股怒意,伴随着杀气,终于突破了自己与身体之间的桎梏!
“哇!呜呜呜!”
“哇!呜!”
一个孩童的哭啼声无端响起,在这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突兀。
剑客原本已经快要离去,听到这哭声,却不由得停住身形。
他低沉的嗓音,像沙石破碎,“杀气?”
剑客寻声走来,看到一个婴儿。
婴儿看到剑客,瞬间就不哭了。甚至还有意地想要笑。
婴儿是纪行。剑客是剑客,只不过脸上一条疤,平添一分凶相。
纪行看着这个只差把“坏人”俩字写脸上的男人,吓得几乎魂飞天外,于是近乎谄媚地想要摆出一副笑脸。同时他在心中怒吼,“大爷!您老与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快点走吧,快点走啊!”
然而剑客看到婴儿的笑脸,却起了杀心。没有人能在他面前笑,婴儿也不行。所以他抽剑,然而在出剑的一刹那,他发现手中剑略有滞涩。这滞涩太过轻微,几乎脱离了他能察觉的范围。
剑客抬眼望,深吸一口气,伸手一抓,那孩子便被他抓到手中。随后他扯了一张布裹在婴儿身上,提着便走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已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白天黑夜。剑客到了一处山洞,便坐下来,喝酒,烤肉。喝了一口,他便不再喝,只是看着山洞之外的雪。他已入化境,走到了武功的尽头,成了这个江湖的传说!但是他隐隐中感觉,还有一个更大的境界横在他眼前。
正这么想着,他突然发现手中酒壶空了。剑客惊醒,眸中凶光一闪,却看到一个婴儿做贼似的抱着一只酒壶。于是他又恢复一双冷眼,看着这“偷酒贼”。
但是偷酒贼显然不敢再有动作,只是傻眼看着剑客。
剑客觉得索然无味,抓住酒壶,随手一抛,酒壶便陷入山洞壁内。他走出山洞,刷地一声以近乎肉体极限的速度抽出腰间最上之剑!
剑客胸中有块垒,横贯心口,半刻不得舒缓。他仰头望天,一如当年初入真灵五境的纪行,悲愤地冲着苍天发起一道终极天问,“敢问这天下!真有剑意?”
没有人回答他,他也不像当年的纪行,能够触发某些法则的限制,使他神魂出窍。但是他能在自己所处的江湖里,成为第一个问剑之人,已经相当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剑客将剑一抛,走到山洞外,冷漠地看着纪行。
纪行连大气也不敢喘,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处境,现在他的状态,就算来只老鼠也能灭了自己。何况是这凶巴巴的剑客?
于是他只能尽量不发出声音,免得剑客心烦,一剑将他的心挖出来下了酒喝。
剑客复又坐下来,撕了一大块半生半熟的肉,扔到嘴里,腮帮子狠狠一鼓,不需几下嚼,咕咚一声,咽了下去。纪行骇然,胃口真好!
剑客瞥一眼纪行,也扔了一块肉给纪行。
能吃就能活,老子没空给你找奶。剑客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没有说出来,因为说出来这个婴儿也肯定听不懂。
纪行爬过去抓肉,从此开始了与剑客的江湖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