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行有些莫名的惆怅,“我有些事不太明白。”
高寒士冲他点点头,“你过来,我们走走。”
纪行随便穿上几件衣裳便跟过去。紧接着他俩便已经到了大门口。高寒士举起一把伞,“你疑惑的事,是不是我为什么既不想你在外搏下什么名头,又要逼你去京城一展才华?”
纪行惭愧道,“我没有丝毫才华。”
高寒士给纪行撑着伞,自己的肩头倒是落了不少雪花,“帝王心术。”
纪行,“嗯?”
高寒士道,“陛下这些年身边没什么近人,且疑我,以至于他缺少足够耳目。所以君臣之间,臣在暗处,君在明。”
纪行道,“也就是说陛下现在不知道哪些人是真的忠臣,哪些人是心有不轨?”
高寒士点头,“是的。陛下在明处,但手握整个国家机器的最高权力,生杀之权全在于他手。陛下若是心疑某人,某人必不得好死。所以做臣子的,要把自己也从暗处摘出来,放在明处。陛下看见了,也就不会疑虑。”
纪行道,“陛下疑心病很重?”
高寒士道,“连当初的左右臂膀都不在陛下身边了,陛下自然无人可信。我流落在野,已不算朝堂中人,但陛下执意保留我的爵位还有官职,其实还是想有一天能用我。但是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些。”
纪行道,“那是什么?”
高寒士笑道,“我若真的被贬为庶民,那岂不是陛下亲手将我送入暗处?他日揭竿起义,那可如何是好?”
纪行叹口气,“当今圣上是个聪明人。可是父亲要我沉潜于此,又要我考功名,这是为何?”
高寒士道,“你的武功,头脑,心性已经足够,缺的是选个角度,这样你的境界会再上一层。我要你考功名,原因有二。一是将你摆在陛下面前,好让陛下心里有个底,我这些年安居于寒台,并无反意。否则陛下早该有所耳闻,高寒士之子闻鸡起舞,腹有韬略,志向远大,陛下便会疑心,莫非是他高寒士要反?”
纪行笑道,“陛下不光要父亲颓在寒台,也不想高府的人有什么作为。”
高寒士点头,“因为我的能量实在太大,大到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你要是在寒台自小便被人看出踌躇满志,高家就算没有反意,陛下也要想办法将我们铲除干净了。高家病女憨子,对高府来说是一张再好不过的护身符。”
纪行道,“因为父亲百年之后,我与妹妹又各自有疾,高家再无气象。于陛下而言再好不过的是,永远也等不到需要用到父亲的那天。这样齐国就不会再有下一个权倾朝野的高寒士了。”
高寒士丝毫不因纪行直呼他的姓名而愠怒,一如既往地温和道,“那第二个原因便是,我将你送到陛下身边,便是将你为质。陛下手里捏着你这张牌,我是怎么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再者你又十分争气,说不定在京城能为陛下做很多事。到时陛下自然欢喜。”
纪行一怔,“以我为质?”
高寒士叹口气,“何以,为父并非是要将你推入火坑。你若是一直留在高府,等你娶亲生子,总有一天会被人看出你的才干。陛下在百年之前定然会对你我出手。与其全看陛下心意如何处置我等,不如将你送到陛下身边以表心意。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况且我很看好你的才能。”
纪行这才明白原来高寒士一直都在人头落地的危险当中,而且自己现在的武功实在不足以在整个国家机器的包围之下自保。高寒士于无形当中其实一直在帮高家的追随者,也在帮他纪行保命!
纪行灵光一闪,“父亲,一个人的武力要强大到什么地步,才能够无视这诸多杀机呢?”
高寒士道,“总之我不行,当然,当年的季夏也不行。”
纪行道,“若是那人飞天遁地,力破万钧,有开山裂石,万夫莫敌之勇呢?”
高寒士将手放在纪行的肩头,笑道,“你以为习武是什么?那些只是神话故事,一个人若是强横到了如此地步,于天下而言恐怕并非一件幸事。一旦他不顺意,会死很多人的。”
纪行道,“难道真的没有这样的人吗?”
高寒士突然停住脚步,缓了会儿,“齐国数千年历史长河里,只有不到十个人能将武道踏入化境。季夏是最年轻的。但是就算这些人,也必须要向皇权低头。他可以远走江湖,但是一旦到了天子脚下,只要那位至高无上的皇帝愿意,那他只能是一介草民。”
说罢高寒士闭上眼,叹一口气,“但是十几年前,确是出现过一个人,虽然不像你说的那样厉害,对齐国来说却已经算是一场灾难!”
纪行惊喜道,“什么人?居然有这样大的本事。”
高寒士深深叹气。
雪夜里一片凄冷哀伤。
“那个人不提也罢,不提也罢。”高寒士平静的脸上温和不见,只是语气仍旧平缓。
纪行不敢再问。雪光映照之下,他竟然瞥到高寒士两鬓出现几根白发。
高寒士回头,脸上又浮现出笑意,“走吧,该说的话都说过了。”
纪行点头,“父亲,我来为你撑伞吧。”
高寒士摇摇头笑笑,目光里却是肯定,“你长大了。”
纪行接过伞,一路与高寒士谈笑甚欢,雪地里的脚印久久不散。
第二日正午,纪行坐在马上闭眼假寐。怀里的银票让他对此行感到十分踏实。他原本以为高府日子过得这么清贫,连下人都请不起几个,应该很穷才对。没想到他走之前高寒士竟然给他塞了整整八千两的银票!
他这三年最大的收获其实不是武功的长进,而是在高寒士的熏陶之下,自己竟然真的学到了点真才实学!特别是字,他已经能将高寒士的字迹仿出七成像,剩下的三成,恐怕他练一辈子也学不来。因为那是高寒士的精气神所在。
双刀被他用一个布套包起来挂在马背上,他腰间则只有一把佩剑,所有的行礼不过三本书和几件换洗衣裳,两卷被褥,加上点在野外必须用到的东西。
那三本书一本是战国策,一本是论语。剩下的一本,则是高寒士亲自为纪行编写的一本书,名为九狸。此书洋洋洒洒数十万字,涉猎极广,除开行军用兵之道,其中天文地理,经书理学,无所不包。不过这本书被高寒士写得颠三倒四,甚至连上下文逻辑也常常不通顺,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头绪。可以说这是高寒士专为纪行一个人编写的,换个人来看,不琢磨个上十年,压根不知道这本书讲的是什么主题。
但是纪行知道这本九狸才是高寒士一生的心血。其他的不说,单说这几十万字没有一个错字,也没有一处涂抹,就已经算得上是稀世珍宝。
九狸还包含水经注的大部分内容,写得更为简略,摒弃了景物描写,仅写地形。是以纪行完全能将这本书当作地图来看。只要东南西北搞清楚了,他就不怕迷路。
虽然已是正午,但四周看起来一点也不明亮,反而天上云层越来越厚。
一阵风吹过来,纪行手中九狸正巧翻到了气象那篇。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纪行念道,他叹口气笑道,“大雪要来罗!”
京城的路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好走。若是夏天还好,至少他沿着官道走,总能走到京城。可是一旦大雪封山,周围又无城镇,他就只能随便找个地方对付一晚。
比如说现在。
看情况距离大风雪还有几个时辰的时间。雪厚一尺,加上他这个人还有那几十斤的行姓李,马也跑不起来。就算这马品相极好,可也不是这么使的,毕竟这匹要跟着他一起到明年开春。所以今晚上他要是没找到个合适的地方,恐怕就不敢睡了。
纪行不知为何,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他总觉得就算再危险的时候自己也经历过。但是这种自大的心里很可能会葬送掉他的性命,所以理智告诉自己一定要赶紧赶路。
于是他下马跟着马一起跑。
好在他身上的剑只有几斤重,他轻功又好,虽然没有马跑得快,但也输不了多少。
不过这倒是个修炼功夫的好机会。人的功夫如何,全看两方面,一是术,一是气。有气无术,任你使出何等办法,也施展不出来半点功力。有术无气,则术高莫用。
他像是有天生的厮杀之术,武术之高,已经不是一般高手能够比拟。只是气这一块,就是内力,他还没练上去。他现在最大的限制是还不能完全地控制自己的肉体。人体的神经连接着的每一处肌肉,他还不能全面控制。比如有时候跳筋时,那些肌肉能动,他自己操控就不行。这些地方都是一个人的罩门所在。
他要练得全身毫无破绽,只能将这些罩门都摸清了。
就像一个人一拳打来,偏偏打到了你不能操控肌肉的地方,那人很容易便能将你打至骨裂内伤。若是你能控制那里的肌肉,皮肉高鼓,那人要想伤人就不是这么轻易了。
而隐藏罩门又与内力有关。纪行现在只能一边锻炼体魄,争取将体重再压下来一点,一边修炼内力。
修炼内力的第一要素便是气长,而长途奔袭正是修炼气长的最好方式。
纪行带着马一路跑出两百里,此时已经过去两个半时辰。天已经暗了下来,果然大风雪就要到了!
纪行看着这茫茫无际的雪山,长叹一口气,“这他妈的!望山跑死马,跑了至少两百里路,怎么连个烟囱也看不见”
趁着天还没黑,纪行只能先停下来找个地方避雪。
他自言自语,“传说赴京赶考的书生,总能碰着个娘娘庙,遇着个姑娘,再生堆火,好事就成了!”
随后他叹口气仰天长啸,“老天爷,赐给我个女人吧!”
一只鹰飞过,啪,一泡屎落到他脸上。纪行气得大骂。
大约忙活了半个时辰,纪行总算搭好了一个小棚子。他如今力气颇大,这棚子底下是被他挖空了的,用树枝将棚子抬起来,地下的寒气就不会侵蚀上来。
紧接着他看到自己的马,只能叹口气给马也搭了个棚子。只不过马这玩意儿就用不着那么复杂,因为这畜生是睡着也站着的。纪行只是给它大概弄了个能挡风的就没管了。不过这马也通灵,安静地立在棚子里一动不动。
纪行把雪堆扫出一块空地,把马拉出来,它就安静地啃食地上的干草。而纪行则点了一堆篝火,风大,这火却不大好点燃。折腾了他一个时辰这火才生起来。
火生好了,他赶紧脱了鞋,把鞋和脚都放在火边上烤。跑了一天,脚丫子的酸臭味熏得纪行睁不开眼。等烘完脚,他才拿出个铁罐开始煮东西吃。
一夜就这么过去,等到第二天,纪行从被褥里钻出来,显得略微有点疲惫。
实在是在这雪夜里不敢睡死,他相当于是睁只眼睡的。
如此枯燥无聊的日子被他撑了三天,这才瞧见个小镇。
纪行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抱怨,只能先匆匆找个旅店住下来。等找好旅店,马匹自有人照顾,他浑身冒着寒气进了店,二话不说先要了壶烧酒。
掌柜的倒是一点不见外,乐呵呵给纪行舀了半斤酒。纪行看也不看,“少了,两斤。”
掌柜的笑笑,“海量。”
伙计便去再打一斤半。此时纪行已经上楼,伙计跟着这个彪形大汉,手里提着酒小心侍奉。
纪行进房之前先接了酒,再丢给伙计一个空坛子。坛子还散发着余热,只是里边的温酒已经空了。
伙计下了楼,看了看装柜,“壮士。”
掌柜的笑道,“就不知道是不是考武举的。他喝了酒,你多留心,万一烧到心,去给他盛一碗茶汤。”
伙计红彤着脸,点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