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转瞬即至。
正是清晨,纪行端坐案前,等待监考送来考题。
两天时间,帖经和策问,诗赋和杂文,经义和墨义,一共六门。要在两天时间内将这些考题全部完成,不光要耗费极大的精力,也是对体力的一种考验。
历来考场上不乏写文章写到紧急时,却因体力不支被抬出去的。
纪行这些年文章写得不少,字儿也练得十分漂亮,有七分高寒士的笔锋。他不敢小瞧天下英才,因此并没有对殿试抱有太大期望。只是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他也是踌躇满志跃跃欲试。
他原本就喜欢看书,特别是有意思的书。只可惜他看的那些书的着书人基本上都是些考不上功名的。他知道要是按照他一贯的不拘风格来应试,铁定名落孙山。六门考题里,没有一门不是要求让人模仿圣人语气作答的。
此时在一间极小的庙宇里面,满地狼藉,只有一个丑脸老者在忙来忙去。一个年轻人恭恭敬敬凑过来,“师傅,殿试开始了。”
老者一吸鼻子,眼神森冷,掏出一物,“把这个拿去,涂到熏香上。”
年轻人道,“就凭这个?”
老者十分不满意地看了一眼年轻人,“难道要在食物里投毒?都带的干粮,倒是要找个能投毒的机会啊?”
年轻人汗颜道,“师傅说的是。”
老者道,“这事你亲自去办,不要被人抓住马脚。此物焚烧,所燃之烟无毒,味极清淡,但是有让人精神恍惚之效。我把它的药性炼低了许多,不易被人察觉。但是殿试整整两天,只要熏上一整天,管他是个神仙,第二天也逃不了呼呼大睡!”
老者又一吸鼻子,显然对自己的考虑周到极为满意。少年人也拍马屁道,“师傅英明!”
寒峰塔一共六层,最低一层有十五个隔间,第二层有十二个隔间,第三层九个,以此类推。最高层则只有一个,不过那上边没有考生,那是齐帝来巡视时坐的位置。
除开最高层,一共四十五个隔间,每年的贡生数量,严格按照寒峰塔这四十五个名额控制下来。
从上往下,甲乙丙丁戊己。乙一到乙三,丙一到丙六,丁一到丁九,一直到己一到己十五。纪行是丁三,刚巧韩孤尧是丁四,俩人挨在了一起。
此时一个侍女缓缓走过来,挨间给香炉换上熏香。这些熏香是皇家特供,有提神醒脑之效。轮到纪行的时候,他将香炉放在鼻下闻了闻,发现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而正在侍女换香的这段时间,一个少年人大摇大摆走近皇家药房。
“大师傅,这些都是给那些贡生备的熏香?”少年人走过来装模作样看了看。
而一个老医官离他距离甚远,不大愿意搭理他,只是点点头,“是。”
少年人看着这些用纸包好的熏香,慢慢地挪动脚步,直到他看到一包熏香上面写着丁三的字样,才停下来。
少年抓起熏香包,“我能不能拆开看看?近来家师炼药,精神恍惚,据说这香有醒神奇效。要不是皇恩浩荡,便宜了那些贡生,此香只有皇室能用。”
老医官斜了他一眼,不客气道,“不能拆!”
然而少年已经拆了。老医官火冒三丈,“放下!”
少年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和颜悦色,“我只是看看。”
老医官提着一把砍药材的刀就过来了,额头上青筋暴起,“我说放下!”
少年哪里是个会武功的?见了人拿刀过来,他只好赶紧把药包折好,“大师傅,我不看了!不看了!”
老医官不客气地喊道,“从哪来回哪去!今天殿试,我凑巧守香,就算是皇亲国戚来了,在我这也不好过!”
年轻人叹口气,行了一礼,然后缓缓离去。
老医官拆了那包熏香,闻了闻,发现没什么刺鼻的气味,随后又包好放了回去。不过他在继续忙活自己的事之前,却回头看了看那“丁三”二字。
少年已经走出很远。直到现在他才将手掌在身上衣物反复地搓,“还行,抹了七成上去。就看师傅这药起不起作用了。高何以,呵!跟我斗!”
寒峰塔内。
纪行觉得自己写的字真是漂亮极了,一点涂抹也没有,至于内容,还算中规中矩。他骈文还像那么回事,虽然一味追求言语漂亮很容易落入下乘。但是他要是没个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差不多就不用考了。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纪行收笔,活动筋骨。随后他听到隔壁的韩孤尧在吹什么东西,才想起来作答的纸不是那么吸墨,于是他才赶紧也学起韩孤尧吹墨。
大约过了一刻钟,监考一层一层地开始收走他们的文章。
正午有一个时辰可以休息。在这期间交头接耳没什么问题,但也要注意不能大声喧哗,因为谁也不知道头顶甲字座是否正坐着陛下。
纪行敲了敲墙,“韩兄,吃上了吗?”
韩孤尧应了一声,“诶!还没!”
纪行又敲了敲另外一边,“丁二的兄台,吃上了吗?”
那边的人显然含蓄多了,声音也忠厚老实,“带了吃食,多谢关照。”
纪行道,“兄台高姓大名?”
丁二隔间回道,“逼人游焕之,敢问阁下名讳?”
纪行道,“在下高何以!”
游焕之一听,心里惊了一下,“昨夜就看阁下气宇不凡,没想到竟然是高家大公子!”
纪行摇摇头笑道,“游兄太瞧得起在下了。”
随后纪行拿出来自己的干粮和水吃了起来,“游兄,丁四是我弟兄韩孤尧,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不要和他客气。”
游焕之赶紧道谢,随后叹道,“原来都是豪门子弟,平日里你们这样的人物我就算隔上十年也不一定见得着,哪料到今天缘分至此,遇见两位。”
纪行一听就知道这人定然是寒门学子无疑,“到了这儿就没什么豪门不豪门的,既然游兄能考上来,定然是要鱼跃龙门,一飞冲天。”
游焕之叹气,“话虽然这么说,可咱们这些穷苦人要遭的罪还在。那边的韩兄我也早有耳闻,京城数一数二的青年俊彦,不仅文章写得好,武功也高。唉!”
纪行感觉这人有点悲观,于是擒着馒头就凑过去。没想到这位游兄声音听着挺嫩,名儿也起得像个俊秀小生,长得却像个铁塔似的,身后更是堆着一只麻布口袋。此时游焕之正从麻布口袋里抹了只馍来吃。不用怀疑,麻布口袋里全是馍了。
纪行笑道,“游兄长得真好。”
游焕之一张黑脸居然都红了,他当然知道纪行是在说他这壮硕的身材,“家贫,我又吃得多,所幸传下来老爹的体格,能给家里挣上两把子力。本来是想去考武举人,我爹不让,说我功夫不够。”
纪行眼前一亮,“功夫不够?”
游焕之感觉自己是在给人显摆啥似的,一张黑脸红得更像熟透了的枣了。此时韩孤尧也凑过来,分给纪行和游焕之一点腐乳,“过过味儿,下饭一点。”
纪行便就着腐乳吃上了馒头。游焕之放下馍,两手在本来就不干净的身上搓了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说着不好意思,可他伸手就接。这可是豪门来的腐乳,就是一股子屎味儿他也得尝尝。因为在他潜意识里那些当大官的人府上的东西就没一点差的。
纪行吃着馒头含混不清地道,“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棍儿我不爱耍,枪想要练出点门道太难,我使刀。游兄用啥兵刃。”
游焕之不好意思道,“穷文富武。练不起兵刃,我打拳。”
纪行哈哈大笑,“明儿考完了给你配一把九环开山刀!”
游焕之吓一跳,随即又觉得这是纪行在开玩笑,于是笑道,“心意领了,多谢高兄弟。”
纪行看出来他的想法,“不唬你,说配就配。”
韩孤尧知道纪行的性子,点点头道,“我说这话虽然是慷他人之慨,但高贤弟确实爽利。游兄你就不要推辞了。”
游焕之早就听说只要到了京城殿试,就会被拖入党争当中。只是这快一个月了,因为他长得吓人,身上又一股馊味儿。没谁来打听他。今天遇到两个年轻人竟然都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人物,游焕之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
纪行如此爽快,于是游焕之身上那一股子江湖气就涌上来,豪气干云道,“往后但凡用得上在下的地方,知会一声,不需多言语,刀山火海我都去!”
韩孤尧在一边笑道,“放心放心,会有刀山火海给你去的。”
纪行回头看向韩孤尧,却发现韩孤尧此时眯眯笑的眼里全是平日里少见的精明。纪行笑道,“别吓着新朋友。再说了,我那天的事,可有让你来帮我半点?”
韩孤尧笑道,“你说七尺巷?那时候我不还不认识你吗?再说了我这是光练,没真和人动过手,假把式而已。就算去帮你,说不准还帮倒忙。”
游焕之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七尺巷高兄弟遭人夺走财物之事,在下也有所耳闻。放心,在下还算有两把力气,只要高兄弟跟着我,一般蟊贼近不了身。”
纪行与韩孤尧相视一笑。纪行笑道,“那就等游兄大发神威。不知道游兄今年岁数?”
游焕之道,“二十二。”
韩孤尧点头,“在下十九。”
纪行道,“不用说,我看着就最嫩,十七。”
三人哈哈大笑。纪行道,“从此我便唤游兄老大,韩兄二哥,在下年纪最轻,不如两位哥哥称呼我一声老弟如何?”
游焕之老家十分流行拜把子。他们那的人都讲义气,拜了把子,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一碗鸡血酒,咕咚下肚,豪气万丈。要是那鸡得了鸡瘟,豪气完事了就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些东西游焕之学了一百遍,早想拜一拜。
于是他急得团团转,“也没酒啊!”
纪行伸出手里的馒头,“碰一个?”
韩孤尧抿了抿筷子,伸出腐乳罐子。
游焕之一看,递出手里的馍。
纪行道,“我就一口没了啊!”
游焕之大呼爽气,大嘴一张,好大一个馍就进了他肚里。
韩孤尧在一边干瞪眼,“这么一罐妇孺,要齁死人啊!”
纪行与游焕之一同大笑。韩孤尧想了想,闭上眼睛竟然一口干了。顿时其余二人看得瞪圆了眼。纪行赶紧去找水,然后塞给韩孤尧一个大馒头,“吃吧吃吧!大好青年别真齁死了。”
韩孤尧喝了水,肚里却一阵烧得慌,“高贤弟,要是我这拉肚子可怎生是好?”
纪行一拍脑门,“坏了!忘了咱们还在殿试!”
游焕之一看,把韩孤尧叫过来,“躺这案上,我给你擀一擀,会好受许多。”
韩孤尧便任由游焕之怎么弄。游焕之是个真懂点野路子医术的,给韩孤尧这么擀过之后,韩孤尧果然好受许多。
于是三人便如此渡过正午。随后都小憩四五刻钟,就该继续考了。考之前一个侍女过来,将他们烧完的熏香换过。纪行见侍女有点漂亮,于是冲她笑了一笑。侍女面无表情,只是低了一下头。
纪行知道这些侍女都是皇家的人,都不是些简单的人,搞不好还会武功。所以他只是笑了一笑,并没敢多做什么。
这下下午纪行觉得极为舒服,身心十分舒缓。他感觉这香似乎有安神的效果,对他来说正好。一炉香燃完之后,剩下的香灰中有那么一点点黑色的砂砾,静静趴伏在香炉之内。等到下一炉香,这些砂砾被烤,就会再次散发出那些与纪行而言宁神的烟雾。
下午过后,纪行还是觉得考得不错。但他有点担心韩孤尧,于是刚刚考完就问韩孤尧怎么样。好在韩孤尧长了一只铁胃,那一罐腐乳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于是他们等吃过一点食物,便开始静静等待晚上的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