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四人都喝了酒,越发糊涂。游焕之四仰八叉地躺在席间就睡着了,鼾声震天,似乎连房梁都在抖。
韩孤尧明知自己酒量不好,今晚上却强撑着喝了三杯,此时背靠柱子也睡着了。小怜得了纪行首肯,再加上暗中有人保护他们,今晚也是难得放肆。她抱着纪行的大腿,脑袋拱在纪行腹部,情人一般,睡得极香。
唯独纪行却是越喝越精神,此时手里还提着一只酒壶,隔会儿便来一口。
“又是一拨人。”纪行心想。
在七尺巷那三十几个武功层次不齐,却都在五品之下的,连龙卫都不敢轻易招惹。七品的蒙面剑客,看样子也属于应天府管不着的范畴。今晚这十六个不论武功,训练,动手之熟练,堪比他在赴京赶考途中遇到的那一伙被柳娥杀了的人。
纪行用食指沾了点酒,在地板上点了四下。
赴京途中一次。
七尺巷两拨人分开,算两次。
今晚一次。
因为在赴京途中遇到的那一拨人,无法确定他们是不是应天府不敢招惹的存在,所以有关他们的身份,纪行还猜不出来。
七尺巷无疑是宫中人,还是两个阵营的,否则那三十几人和那七品剑客就会一起上了。因为以那七品蒙面剑客为首,随便摆开个什么阵势,纪行就算不死也会重伤。可惜他们显然没有一起训练过,一伙人一齐上,搞不好还会拖了那七品蒙面剑客的后腿,被纪行各个击破。
今晚这伙人,绝无可能是宫中人。但是他们训练有素,最关键的是,他们懂得十门杀阵。所以这伙人极有可能是来自军中。
纪行不自觉以指扣地板,敲了三次。“应该是三方不同的势力。”他心想。
寒峰塔外的轿夫,考场疑似有问题的熏香,还有十门杀阵。若非他内力充沛不似常人,今晚必死无疑。
可惜让他活过来了。
这世上不管什么事,只要发生了,就会留下痕迹。纪行腰间仍然带着那点香灰。如果熏香真的有问题,这么厉害的药,他不信查不出来源头。
忽然窗外人影一闪。纪行察觉出异样,轻轻地把小怜挪开。小怜就要惊醒,纪行轻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无事,我出恭。”
随后小怜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此时在酒肆外一百步。
四个仆役打扮的汉子从一面墙一翻而过。这面墙下有一个草垛,草垛里还有柴火。四个仆役伸手从柴火里一扯,便各自扯出兵刃。都是短刀,近身刺杀才用的东西。
“没声了,可以动手!”一个马脸汉子低声道。
另一人道,“他们两顶轿都没得手,咱们哥四个够不够?”
原先开口那马脸汉子道,“应天府看得太紧,能使得动的就咱们四个!寒峰塔外一战,他们必然力竭。这可是功劳!”
又有一小个子道,“功劳?要命的功劳!”
马脸道,“那要怎么着?违命不遵?今晚你不去,这辈子别想着翻身了!”
那小个儿道,“大人,您是百户!腌臜事见得多了!可咱才活过多少年月?今年我才二十四,好容易练一身武艺,偏偏扯到这事上了!”
马脸压低声音道,“上头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但是今晚那个年轻人必须要死!”
小个儿要不是怕人发觉,这句话几乎是喷出来的,“他是高寒士的儿子!大人,您是从边军退回来的,不会不知道高寒士吧!?天下人眼里的九千岁!一人之下!这事你也敢往身上揽?他死了,咱们哥四个就得第一个死!”
马脸一只手压在小个肩膀上,沉郁道,“你不去?”
小个不说话。
马脸回头望了一圈,“你俩都不想去?”
另外俩人也不说话。
马脸点头,“好!好!”
蹭的一声!只见寒光一闪!
一把刀搁到了那小个儿脖子上!
小个儿抬头瞪着马脸,牙关紧咬,眼里全是不服气。马脸双眼里尽是凶光,仿佛下一刻就要一刀砍了这小个子。
小个儿生硬道,“大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边军军功那么多,却总混不出头?你顾虑多!你看到功劳就像苍蝇看到屎!你站队,又总站不对!你做不来这些腌臜事!朝廷看你军功太多给了你一个百户,但你这个百户还是个不能见光的,说出去谁知道您是百户大人啊?笑话的是你能使动的人加上你就咱四个!功劳?我只想活命!”
马脸蹭地又收回了刀,满脸怒气,“你以为你知道的就是你看到的?”
小个仰起头回应着马脸的怒气。
马脸又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玩意儿?那个年轻人是什么身份我能不知道?七尺巷!就在应天府边上!死了三十几个人,可应天府倒是大门紧闭!”
马脸一把抓住小个儿的领口,恶狠狠道,“这是宫里的意思!不是千户大人一个人能做的决定!就算前边是个火坑咱们也得往里跳!越怕死,越死!”
小个儿被马脸的气势逼得步步后退,“大哥,那些宅院,还有深宫的事,咱们别掺和了!真的会死!”
马脸低下头,闭上眼想了一会儿。沉默。沉默。
良久,马脸抬头,“月亮下去了,动手!”
此言一出,剩下那两人跟着马脸就往巷尾走。小个儿垂头丧气,还是捏紧兵刃跟了上去。
百步距离对他们来说不过十几个呼吸的事。他们身手极好,个个都有五品上的实力,距离六品只差一线。尤其是那马脸,武功已经有了七品的意思。
没一会儿,这伙人走路猫似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缓缓靠近了那一间房。酒肆是螺式设计,每一层楼进了门,都是要一圈一圈走才能走到最里边去。京中人最喜欢这种情调,尤其是和美人捉迷藏时,趣味横生。
马脸一众人早已将短刀藏到了腰间,四人各托着一只盆慢慢进了最里边那圆形的房间内。
可是下一刻马脸却愣住了,因为没有人。
他回头,“刚刚上了几层楼?”
后边那人答道,“两层。”
马脸示警,“人没了,可能咱们被发现了。待会儿机灵点,能混过去就混过去,别伸手就动刀子!”
突然脚步声响起。
“四位喝酒吗?”一个清亮的声音回荡在这酒肆当中。
马脸一手托着盆,一手按在腰间,“小的来送热水。”
那清亮声音笑道,“怕不是来送在下的命的吧?”
马脸尽量和颜悦色,“小的不敢。”
那清亮声音道,“不敢?腰里的刀先扔了再说不敢!”
马脸脸色顿时变了,“阁下是谁?”
一个年轻人手里捏把刀走出来,“在下高何以!”
又一个人走出来,“在下韩孤尧。”
紧跟着又来一个大汉,“游焕之!”
小怜则侍剑而立,眼神森冷,不发一言。
马脸到底是七品的高手,气魄非常,“就凭你们四个,也敢如此托大?”
纪行笑笑,“自然是对付不过四位!不过”
纪行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出来三个龙卫打扮的汉子,只不过他们袖口没有纹龙。纪行笑道,“七个打四个,够不够?”
马脸知道今天的事算是败露了,不管事成与否,被应天府的爪牙看到了自己的脸,自己一定是会死的。可他是七品的高手,自信只要没有遇到真正的龙卫,就凭眼前这三个穿了一身黑皮武功不过五品的家伙,绝不是他十合之敌!
所以他想也不想,伸手便递出短刀!
短刀出刀快,可纪行出刀也不慢!
马脸噌地一刀刺向纪行腹部,纪行轻喝一声出刀半截,以刀柄抵住那短刀刀尖!紧接着俩人都感觉到从各自兵刃上传来延绵不绝的内劲,顿时都被震得向后退去,两脚将地板都踏裂了,浑身气血逆行,胸腹间一阵烦闷恶心。
纪行退出两步,随即站稳了,神情严肃许多,“七品的高手!”
马脸本来要退第三步才能完全卸去力道,但第三步被他狠狠扎了回去,因此看起来他和纪行功力相仿。实际上纪行是兵刃占了优势。这把刀哪怕外面的铁层削了,也还有三十几斤,短刀要与其硬碰硬,根本不占优势。
俩人都打起来了,他俩后边的自然也闲不住。可纪行和那马脸都是手一伸,制止了两方人大打出手。
纪行先开口,“你想不想活命!”
马脸道,“就是想活命才试试你有几斤几两!”
纪行道,“试过了,还想活命吗?”
马脸恶狠狠一笑,“怕是活不长了!”
纪行皮笑肉不笑,“我放你走,但你得留下点东西!”
马脸道,“为什么要放我走?”他指了指身后的三个弟兄,“他们走不走?”
纪行道,“他们死了!”
马脸呸出一口浓痰,“他妈的好好三个活人在这怎么就死了?”
纪行道,“你要想活命,你就得留下点东西下来!你活,他们就死!”
马脸道,“明白了!”
纪行赞道,“是个明白人!他们死了,你才能活!他们死了,他们也就活了!”
马脸眯眼,“原来你他妈是个聪明人!”
纪行道,“我要是不聪明,早死几百回了!百户大人锄奸不利,折了三个弟兄,身受重伤,如何?”
马脸道,“不行!我不能受伤!我仇家多,伤重点怕是活不过明晚!”
纪行点点头,“那就是你不仁不义!抛下三个弟兄于虎口不顾!苟活于世!如何?”
马脸意动,“汗某十四岁投身行伍,义薄云天,今天三十有五,为了活命,不要脸了!”
他身后的小个儿疑惑道,“大哥!你怎么能不要脸?”
纪行道,“他不要脸你才能活!”
小个儿对纪行一点好脸色都没有,“你他妈不是说我们哥仨得死吗?”
纪行点头,“你们仨得死,但死是给别人看的!你们死了,连尸体也找不着,成了一宗悬案,你们就活下来了!”
马脸道,“小石头,越怕死越死。往后你们就跟着这位小高大人了!”
小个儿一时没搞明白,在一边目瞪口呆。纪行对马脸道,“敢不敢受我一刀?”
马脸挺胸而出。
纪行蹭地出刀,以刀柄磕在马脸胸膛,顿时马脸闷哼一声,连退四五步!
马脸,“好功夫!”
纪行道,“难得遇到如此痛快的豪客,尊姓大名?”
马脸道,“汗青!”
纪行道,“给你们那几个弟兄说道说道,我正缺人手。”
汗青极聪明,但像他这样的人不能太聪明,因为没有哪个大人物喜欢自己手下的一把刀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他一直得不到重用。今晚他若是与纪行拼个鱼死网破,自己不一定会死。但以纪行的实力,还有那三个即将编入应天府的高手,自己带来的这三个弟兄是绝对活不成了。
哪怕纪行武功不足以与他分庭抗礼,他得手将纪行杀了。那三个应天府的人看到了他的样貌,必然会火速回应天府禀告,自己与三个弟兄还是难逃大狱。说不准还是抄斩。
现在纪行给了他一条路。他一个人回去复命,三个弟兄则跟在纪行身边,做纪行的影子。这样他们哥四个都能活下来。至于借口是一定要找的,纪行让他回去复命,只有他一个活下来,他自己也受了重伤。那做戏就要做全套,汗青就一定要受重伤。可惜汗青这人似乎树敌太多,不敢受伤,容易被人趁人之危。
所以纪行给了他另外一个理由,他打不过纪行等人,自己一个人跑了。这条理由也说得过去,人为了活命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汗青也认了这个命,只要他那几个弟兄不和自己一起死,他就算背再多骂名也不过就是身上被虱子咬几口。
游焕之没听明白,在一边云里雾里。但韩孤尧却是听话知音,心中暗赞纪行的手段,片刻间便用嘴将敌人变成了朋友。那三个龙卫也是一脸震惊,不过他们不敢说什么。他们是奉命行事,地位比起纪行来说差的太远。
纪行没有避着他们,也是压根不怕应天府知道这个事。
因为应天府背后是齐帝,而他是齐帝手里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