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这个阴森了几百年上千年的地方。历朝历代的衙门都在换地方,只有这块地是铁打的,不一样的是一拨人换了一拨,一样的是他们脸上带着同样的如同冷铁般的肃杀。
潮湿,阴冷,蛇虫鼠蚁最爱在这地方搭窝,而后诞生一代又一代的子孙后代。昭昭大齐,天俾万国。列祖应命,四宗顺则。申锡无疆,宗我同德。曾孙继绪,享神配极。
这些冷面如黑白无常的男人们,正是撑起如此光芒万丈之大齐的基石。基石之下似乎天生就该藏污纳垢,自然也庇护了那些人人喊打的小东西,比如老鼠。
一只老鼠从门缝后边的砖下钻出来,一路跑到另一处更阴暗的角落。没有人来查为什么刑部如此脏乱不堪,因为在此地的他们就是执行法律的人,法能自查吗?但是法是个好东西,他不管你能好到哪去,就限制你不能恶到没边。
只有这块地是铁打的。因为不管哪个朝代,都不可能像羲皇上人那般垂手而治天下。刑部不移,法不容情。
这里是阴间的十殿阎罗。
那只老鼠活动得很小心。它不得不小心。此地与他处不一样。倘若它在大街上跑过,自然召来无数臭脚。但是任凭那些人眼疾手快,它也能险处逃生,最后回了窝,收获满满。可是在这里,对,就是现在!
一支竹簪嗖得一声带着猛烈无匹的劲气扎进了那只老鼠的脑袋,将它死死钉在泥墙上!随后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抽回那支竹簪,在自己腋下的衣服上使劲擦了擦,又扎回了自己头发上。
死了一只老鼠,还有许多只,这里是它们的地狱,也是它们的天堂。只是偶尔会有那么几只倒霉的小家伙丧命。一只老鼠的死并不会引起整个鼠群的恐慌,哪怕一天死一只也吓不到它们。让它们时刻保持警惕的是,这个巨大的院子里随时弥漫的杀气。
是的,杀气。再硬气的人,到了刑部,面对那上千人屠,也得怂了。刑部的人见过的腌臜事多,从来觉得自己的脑袋与夜壶差不多。但是他们又惜命,能多活几年是几年,出手是真狠,只要能弄死,他们从不敢留手,怕死。他们武功高,审人狠,下手更狠。就是这么一堆怪人,上千个怪人当中,汗青在这里也就不那么扎眼了。
所以那些到了此地还敢喊出一两句的,都是人杰。至于脚底挨到了刑部的砖,还能打心底里谈笑风生的,除了那位刑部尚书,也就只有齐帝了。能在刑部总枢当差,功夫至少得四品,练到了六品才有资格做个八品小官。即便练到了七品,也顶多混成个副六品。七品上到八品上之间,便是三品大员之下。
只有武功踏足九品,才有资格看一眼那刑部尚书的椅子。就是季夏到了刑部,上千高手围住他,各番捉人兵刃,伤人暗器扔上去,他也很难全身而退。或许连活下来也是个问题。
邋遢男人面色蜡黄,脸上像涂了尸油,下巴是一把稀疏得数的清的的胡子,瞧着萎靡不振,可是一双眼却异常的亮。可能是因为他走到了门口,外边儿的阳光从他眸子里映出来的缘故。
汗青刚巧打这儿走过,他见了这邋遢男人也没一句话好说。倒是那邋遢汉满脸淫笑,“哟,能打的来了?”
汗青没搭话,自顾自往档案房里走。邋遢汉扣了一坨鼻屎,“别去了,案牍都被老鼠啃光了,你还想翻点儿什么?”
汗青驻足,随后回头,“案牍被毁是你的失职,我来调取是奉命行事。”
邋遢汉趁他不注意,将鼻屎舔到嘴里吃了,道,“三年前,六十两银子的事,小事儿,本来就不过几坛酒。都觉得是小事儿,没谁放心上。高坐堂上的大人物们不拿柴火当柴火,烧了就烧了。你能打,人缘奇臭,当然找上你。”
汗青梗着脖子,似乎听不明白邋遢汉的意思,“人形之,你今天话很多。”
人形之仍旧是一脸淫笑,伸出一指指了指头顶,压低了声音笑道,“那位!”他摇了摇手指,极度嫌弃道,“他身边的人不敢给他说这个事!应天府的人早都进来啦!哈哈!”
汗青不再停留,直接往档案房走去。人形之从怀里扔出一沓纸,用了张油纸包好,“早给你备好了,拿去吧!”
汗青一把接住,匆匆翻了一遍,“你怎么知道我要拿这个?”
人形之道,“能劳动你来取案牍的案子,小不到哪儿去。仔细数数,也就只有高寒士那女儿被绑了那会像那么回事。那个案子出来的扑朔迷离,结得虎头蛇尾,秘密天大了去。这个案牍,我随身揣着呢!”
汗青道,“有劳。”
人形之笑道,“你心里有事,你瞒不着我!”他搓了搓胸口,搓出一根根泥条儿,“怎么着?慌了?”
汗青盯着他,“你有什么话,一并直说了吧!”
人形之哈哈大笑,随后他道,“你放心,这儿冷清得很,只有你我。打从前天晚上起,我这儿就来人了。档案房是什么地方?除了大案,谁会来这儿?可是那晚上来了两次,都是生面孔。你我老熟人,就不绕圈子。三年前那件事,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大人已经知道这个事了,特命我在这儿劝劝你。”
刑部办事的效率的确高。那位老尚书刚刚收到这个消息,无数命令便下达了下来,处处透着死气的刑部像是瞬间活过来了一般。
汗青道,“我不明白。”
人形之叹口气,“难啊,难啊,你真是太难了哈哈!”他颠三倒四,“认了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后边的错综复杂你承担不起,就算是刑部的同僚你也不敢信。兄弟,你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事,不妨给我说说?”
汗青道,“你说完了吗?”
人形之咧咧嘴,嘴角扯到最大,笑得十分夸张,“那三个人的尸是我验的,我说他们是他们就是,兄弟,你不会忘了这个事了吧?他们仨压根没死,怎么就成了死尸?或者成了谁的死士?”
他收回笑,低下头,“这个手法真的拙劣,究竟是哪家孩子想出来的?”
汗青没说什么,抬脚便走。
人形之突然抬头看向汗青,霎时间整个屋子弥漫出让人汗毛倒竖的杀气!汗青站定,皮肤之下的血液流动瞬间加快,鸡皮疙瘩哗啦起了一片!
人形之阴沉地看着汗青,“脚出这个门槛,你死。”
汗青到底是人形之也认的是能打的,也是丝毫不怵,回头便道,“你在刑部待了十六年,十六年没出这个院子,你是谁的人?刑部档案房没有你的案牍,你又是谁的死士?一般人做不了这个事,你究竟是为什么,能在这个地方呆这么久?”
人形之又恢复了那一脸猥琐的笑,“问得好。我呢,还真忘了自个儿到底是个什么人哈哈哈!真不瞒你,大人说我是个九品高手,我到今天也没看到九品那个门槛。跟你打一架都不一样定打得过,你说可笑不可笑?大人说在下,勉强算个人形,给了个名儿,人形之。就这,没多少可说的。”
汗青没有想到这个人的根底这么干净,至少他摆在明面上,所有人知道的根底很干净。
“我现在还要把这东西送回去,千户大人在等。”汗青不得已拿公务来说事。
人形之伸了个懒腰,脸上的表情简直扭曲,“我说了,你不能出这个门。只要你出去了,门外只能留你半边尸体。”
汗青将拳头捏得啪啪响,“若是我非要出去呢?”
人形之笑笑,“老哥,论打架我当然打不过你。不过论拼命,”他惭愧一笑,“三年前惜败一位九品高手之下。我没气过,把他不小心弄死了,只能把尸体绑回来刑部,弄得大人在陛下面前三年抬不起头。”
汗青当然知道这个人的厉害。自己如今不过七品上的实力,此人却是实打实的八品高手。人形之这个人怎么说呢?打架没赢过,拼命没输过。刑部一旦接到了有关九品高手的大案,或者说是九品中以下的高手,人形之绝对是刑部必须派出去的人。
他说自己出门必死,自己就是出门必死,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他今天一肚子的火气,一直想找点儿东西发泄一下。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回想自己遇到纪行的那个夜晚,纪行突然之间拍出来的十几掌,他也拿捏到了几分火候。
人形之眉头一挑,没等汗青摆出来一个架势,已经从腰间抽出两把短刀!
汗青瞳孔暴缩,脑门上刷得泌出来一层细汗!他突然感受到了只有在纪行身前才有的那种压力!但是他从来没有小看过人形之,手上动作也不慢,长刀被他刷得出鞘而后不断在身前变化,将人形之的攻势防得密不透风!
他很清楚自己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是真的挨了人形之一刀,自己绝对是没命了!他在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来那一夜。纪行的防守处处是疏漏,而且他每一击都打实了,可是他的拳劲距离击伤纪行的骨骼,始终隔着一层纸的距离。那一点儿距离,让他的攻势始终没有奏效。
所以方才条件反射的防守被他瞬间放弃,反倒露出来一身的破绽。
饶是人形之是从刀山里滚过来的,也是被汗青这突然变招给弄得愣了愣神。不过他到底是高手,既然眼前人浑身是破绽,他便直取此人脖颈。
汗青似乎心神如电般闪过,他只看人形之的起手便猜到了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所以他将长刀竖在身前,封住了脖颈的前路,同时提防人形之另一把短刀。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人形之双刀哗啦从汗青长刀之上刮过,拉起两道火花!
只是一招,人形之不可置信地看着几乎已经僵直的汗青,“这几天你的武功有点儿变化,你见过谁?那个高手还教了你什么东西?”
汗青上胸与小腹添了两道伤,渗出来丝丝血迹。方才若不是自己临时变招,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防得住这么快的两刀!他现在明白为什么纪行总能将他的攻势拉开一张纸的距离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算计之内,当然能拉开一张纸的距离。
只是人形之只凭这一下这猜出来自己最近见过了一个高手,他不禁有些意外,“瞎练的。”
人形之不屑地道,“你能瞎练出来,足可以称一代宗师了。”
汗青道,“我如何练不出来?”
人形之笑笑,扔了刀,露出一双空手,“是不是你还会这个?”
汗青心道一声不好,赶紧一刀横劈!可是人形之的身形已经贴了过来,瞬间自己的手掌就被拍开,拿刀的手差点连刀都握不住。他当然知道随后会发生什么,赶紧弃了刀拦住那一双手掌,可惜他只拆了三掌便再也跟不上那人的速度!紧接着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只听得啪嗒啪嗒啪嗒十几声脆响,汗青单膝跪地,闷哼一声。
人形之道,“这是高寒士的得名招数,你是不是很眼熟?连路数都这么熟,你见过高寒士?真是有意思。”
他这十几掌可比纪行那十几掌打得重多了,几乎就要了汗青半条命,上半身的骨骼基本都松了。
汗青满头大汗,两眼充血,怎么也站不起来,“这是什么招数?”
人形之嗤笑一声,“连叫什么都不知道?这叫沾衣十八跌。”
汗青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上半身的骨骼只要他一动就疼,怎么也使不上劲。
人形之道,“好好在这呆着吧,在这个案子的结果出来之前,大人考虑完得失之后,你的结果自然也出来了。忘了告诉你,这案子是龙卫查的,查的就是高何以三年前遇刺之事。现在快查到你头上了,能死能活,就看你的造化了!”
汗青一动也动不了,只像一条被人按在砧板上的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