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走了,宋道长请坐。”江芹学着他的样子,把手一伸,眼角弯弯含着礼貌的笑意,嘴边泛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宋延却不敢坐:“江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此时闺房门前院剩下他们二人,慎思、言灵、石伯三人在不久前,被她以“想单独谈谈”的理由支走了。
宋延很难不警惕,毕竟上一回她这么说,是苦苦哀求想嫁给他,苦求不成,转眼便去撞墙寻死。
江芹没有猜中他的心思,何况他本就是个讲礼貌的好青年。于是取出一张白纸,手指蘸取女子用的胭脂在纸上写字兼涂画。
“我能叫你宋延吗?喊宋道长实在太绕口。”她抬头,熟练地套近乎。
“请便。”
“那你也别江姑娘江姑娘地喊我,多见外。”她长嗯了一声,似乎在思考,“芹芹呢,又太肉麻。不如这样,你也连名带姓喊我,反而比‘江姑娘’听着亲切。”
说完恰恰收尾,最后一笔她落得极重,动作豪迈地抹开指腹上一抹朱红,摊手往纸上拂过,仿佛在说:请看。
宋延便上前,修长的五指撑在桌边,快速浏览。长发随着他弯腰的动作滑落到肩前,袖中淡淡松香融在晨风中。
江芹扶着桌沿坐下,歪斜身体,轻揉完发疼的脚踝,看他,满怀期待溢于言表。
“你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此图结构甚妙,犹如人体经络。江……姑娘又在梦境一、二、三,及线索四块分门罗列,遍观此图,江姑娘可是想说,狐妖乃是串联诸事的关键线索?”
“对!”她眼中有光闪过,抬起食指抵在下颌,身子不禁往前倾,“这叫思维导图,方便我们一起梳理三个梦境和我所知道到线索。”
“思维……导图?”
宋延生疏地尝试了一遍,音节模糊不敢确定,活像个咬文嚼字,勤思好学的儒生。
她掰下一块画眉的石黛,再次在纸上将某些词联到一起,神色严肃,全然不像在嬉闹。似乎备受这份严正的情绪感染,他立即抛却了疑惑,仔细地集中精神聆听。
江芹来回指着几个关键词,说到口干舌焦,闷头灌了一整碗的茶。
宋延始终默默听着,不予置评。
在她喝茶时,拾起一小片石黛碎屑,一手镇纸,一手将‘莲花XX印’上的怪符号改为‘天星’,补齐了法印名字。
淡香的衣袖扫过眼前,江芹歪头往纸上看,目光盯在疏朗的字迹,再看看自己的狗爬,骤然自惭形秽。
微微红了脸,捧起茶碗一仰,哪还有茶,早就一滴不剩。
江芹遂尴尬放下。
“……,我怀疑,二叔昨晚说的‘他还会回来’,指的就是狐妖。那只隐藏在某处的狐妖也许会再一次出现,目标嘛,可能是我和二叔。”
一席话听下来,宋延颔首,似乎认同了她的推断。
她松了口气,“我知道几个梦境很难让你相信,但是……这个世界奇怪的事情太多了,十几天前,我也从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会突然间变得这么离谱。”
“宋延……”她撇撇嘴,“不如,我再告诉你一件秘密。”
“既是秘密,为何要说?”
江芹愣了愣。
直男,真是直男,把天都聊死了!
“当然是为了和你交心,做朋友。”她站起身,从下向上仰看他,将手压在胸前,仿佛在宣誓,“常言道,真心换真心。”
说到‘朋友’,江芹明显察觉到他眉头微微一动,像被什么灼了一下。
从山上到桃源,十几天相处下来,除了两个师弟师妹,好像没有听他提起过什么朋友家人。想到这里,江芹随之心念一动,他寡亲少友,她初来乍到何尝不是呢。
桃源虽然是她名义上的家,可是并没有她真正的家人,严格来说,这里陌生又危险,不是好地方。
心想,他们算不算同病相怜呢?
江芹侧身,目光不敢看他,低语了几句。
说完话,十分识趣地后退两步,保持着不招他厌烦的合适距离。
“江姑娘。”
“嗯?”她乖巧地应了一声。
宋延浓密的长睫半掩着低垂的眼眸,冰冷的神色添了一分柔和,“江二爷七魄散失不全,意识不同于常人,即便事情真如你所想那样,他亦有可能认不出你是谁。”
“我替他把脉时,发现气海中残存有司天监惯用的护体基础功法。”他又强调,“这点发现与江家案宗无关,告诉你并无不可。”
江芹发觉他态度的转变,心底大喜,嘴上却体贴地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嗯,我明白,你坚守承诺,不会轻易违背。”
她坐下,并拢双足翘了起来,指着铁撩给他看,“横竖是死,拼一拼吧。”
“江姑娘何必如此悲观?”
“我听石伯说,县衙的人都管你叫大人,声称你们来自京师大理寺。你看看你的打扮,明明是个道士,骗鬼呢。我想,你着急上京,县衙的官着急捉妖,四条腿的狐妖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得是。再找不到妖,估计用我来顶锅。这么大的案子,怎么说也是斩首示众,躲不掉了。”她放下腿,哗啦一响,“我猜县令根本没想放我出大牢,我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未雨绸缪。”
张县令对她确实包藏杀心,能从细微处察觉此事,宋延愣怔之余,看她的眼光不禁带了些由衷的赞赏。
“接下来江姑娘有何打算?”
“家中有一个用来藏酒的地窖,先从地窖着手查起。捉妖我不擅长,这里是我家,搜集证据估计比你容易一些。但凡查出什么来,我绝不隐瞒。”
她眨了眨眼,清明的天光,眼神格外纯粹。
宋延喉头一滚,目光沉沉地望住她,似乎大受震撼。
待在非黑即白,善恶分明的世界里太久,初次遇上所作所为前后矛盾,不能用善恶去分断的人,他看不透,也想不通。
就拿昨夜来说,那么凶险的情况下,她隐藏的气海呢?她是真不怕死,亦或者又在演戏?
“江姑娘真当在下是朋友?”
“当然。”
二人说着话,不远处的长廊传来骚动。
转头一看,廊上闪过一个个头不高的人影,接着三四个衙差追了上来,男孩跃出栏杆,后退两步,忽然看见到江芹,调整了扛香的姿势,兴奋地冲她挥手。
江芹没反应过来,伸手指了指自己,男孩跟着点头。
一眨眼的功夫,衙差已经将男孩包围住。
男孩收回眼神,丝毫不慌,身手敏捷地左冲右撞,香头滚烫的落灰把衙役烫了个遍,惊起一片哎哟哎哟的喊叫。只见他后退两步,凌空跃上房梁,朝底下看了一眼。
衙役在下面干看着,轻功不行,嘴皮子不能输,已经威胁要请家长。
男孩充耳不闻,盘腿坐下看着宋延。
“嘿,牛鼻子老道,你背后的剑不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