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尘漫没的狭窄村道上,一匹黑马正拖着一架板车徐徐前行。
已过立秋,那高悬中天的日头却似比夏日还烈了几分,晒在皮肤上有股子辣辣的痛感。坐在车辕上的女子,手指摸着自己仿若带着面具的脸,只觉得手背滚烫,脸却冰凉。
她忘不了在香积寺大殿外,凌励骤然看见这张脸时的表情。
她也忘不了在坠下悬崖的瞬间,他突然反手抱住自己,将自己紧紧护在胸前的刹那。
正因他牢牢护住了自己,在坠地那一瞬的剧烈震荡中,她才完好无损。而他,因后背着地,脑部遭受重撞,至今还昏睡不醒。
看着躺在板车上的凌励,舒眉对这张脸的主人羡慕又嫉妒:十一年了,她竟还是他粉身碎骨拼了命也要守护的人!
“哒哒哒”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舒眉听得心惊,当即跳下车辕,拽了马缰,拉着吉兆往路边的荆棘丛走去。不料车轮卡在了道旁的石头上,吉兆拖拽不动,急得直撅蹄子。舒眉忙丢开马缰躬身去搬那块石头,谁料吉兆突然猛力一拽,那板车的车轮便生生的从她手背碾了过去。
舒眉痛得锥心,却只能咬牙扼腕,顿足忍痛。
待疼痛缓过,她拉过缰绳,将板车拖进了路边的荆棘丛,用新鲜树枝草叶将板车盖好,又回身将被车轮碾倒的荆棘丛扶正。她刚哄着吉兆跪伏在路边的荆棘丛里,几匹快马便从村道上疾驰而过。
待马蹄扬起的阵阵黄土沉落下来,她松开了抱着吉兆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被车轮碾过的右手一片红肿,掌背破皮的地方渗出了细密的血珠子。
她埋首咬牙撕下一片衣襟,想要包扎一下,却发现手抖得筛糠似的。抖抖索索了好一阵,才终于将那布片草草缠好。
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如惊弓之鸟,但凡风吹草动,便吓得战战兢兢。
舒眉很清楚,要想彻底摆脱凌昭的追杀,只有将凌励送去镇西营这一条路。
她不敢走官道过驿站,一路沿山绕水,寻村间小道潜行。遇到人烟密集的地方,就选择夜里赶路只有在远离城镇的僻远村道,才白日行走。
起初,是吉兆载着凌励,她牵马步行,鞋子走穿了底,脚心起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结了厚厚的痂皮。后来有天在近村的山岩下避雨,她意外捡到了一架被村民丢弃的破板车,顿时如获至宝,找了树枝补了车板上的漏洞,又采了半车蒲草铺在上面,让凌励可以平躺在上面。
这一路,渴了她便和吉兆一起伏在田间水渠里饮水,饿了就采摘林间的浆果草根充饥。凌励昏睡不醒,无法进食,她忍着被蜂蜇的疼痛,攀上岩壁找了一堆蜂巢带上,一路上兑了蜂蜜水喂给他喝。最初几日,他发着高烧,连水也喂不进去,她便噙了水一口口地度给他喝,用打湿的衣襟为他一遍遍擦拭降温。
那么高的悬崖都没要了凌励哥哥的命,她始终坚信他会醒过来,他会好起来。
然而,离安源越近,她反而心里越慌了。半个多月了,虽然他看起来似乎好了很多,不再发烧了,脖子上的刺伤结痂了,喂他喝水也不再呛咳了,可却始终处在昏睡状态。
躺在板车上的凌励,脸颊消瘦,面色苍白,虽五官的轮廓越发清晰,却再无往日朝气勃发的英挺气度。看着他两道剑眉微微皱起,似陷在一个长久不醒的噩梦里一般,舒眉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峰,停留在了他左侧眉梢的疤痕处。
就是重逢后见到的这道疤痕,让她儿时记忆中那位英武帅气的大哥哥,变成了沉稳冷峻的大将军。她喜欢望着他看,从他皱起的眉头、深潭般的眼眸,以及这道随着表情时而舒缓时而严厉的疤痕,小心翼翼地窥测他内心的情绪。
如今,这扇通往他内心的门关上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醒来,也或者永远地沉睡下去
只要想到有另外一种可能,她便焦灼不安起来:必须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安源城东的闲云观观主玄青子,是她父亲生前的好友。以往每年花朝节,父亲都会带上一家人去闲云观赏花饮酒。若说安源城还有她可信任的人,非他莫属。舒眉犹豫许久,决定去向他求助。
她将凌励和吉兆藏在后山的滴水洞内,脱下赶路时穿的村妇麻衣,就着洞内的泉水洗漱一番后,换上了从王府出来时天香楼嬷嬷为她置办的那身浅莲色衣裙,趁黄昏人少时上了山。
如今自己这幅模样,玄青子肯定是认不出的,唯有与他手书交流。自己幼时调皮贪玩,父亲奈何不得,曾将自己送去闲云观小住,让玄青子指点自己读书写字。即便没有别的信物,她写的飞白书,他总该认得的。
待她沿寻香道爬上位于牛头山上的闲云观时,天色已晚。三清大殿外眉间有颗大黑痣的扫地道士云通,本是她儿时熟悉的玩伴,见她进来,只道了句“再有片刻就要闭门了,这位道友上了香就赶紧下山吧”,随即便又埋首清扫起落叶来。
纵使相逢已不识!这一刻,舒眉觉得自己鼻头有些发酸。
她进大殿上了三炷香,趁云通未留意,沿大殿后的内道溜进了玄青子起居的后院。院门半开,她握着门上的兽首轻扣了片刻,无人应门,她便径自推门走了进去。
“阿眉,阿眉”
身后突然响起的呼喊,让舒眉吓了一跳。待她定下心神来,才发现唤她的是院角石榴树下挂着的红嘴鹦鹉。
自己面目全非,儿时的玩伴都已认不出了,这只鸟儿却还认得自己!
舒眉眼眶一热,大步朝鹦鹉走了过去。她从旁边的木架上取了一撮粟子在掌心,递给鹦鹉。鹦鹉振翅在架子上往来蹦跳了几步,随即便停歇在她掌中,开心啄食起来。
她知道,鸟禽兽类辨人,看的不是五官长相,而是气味和体态。这也是吉兆对她并不生分的原因。和人打交道,有时还真不如与禽往来得真切。如凌昭那般温文尔雅的人,内里却是狠毒阴鸷的衣冠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