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平安从未将自己置身死地，低调与稳健一向是他的做人准则，但是看到宋宅上下一十四口的尸身时，他不淡定了。

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他们是无辜的。

所以林平安要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即便深入虎穴，也要找出线索。

当他甫一进门，所有的视线都投了过来。整个赌铺瞬间安静了一下，然后十几个赌徒登时炸开，纷纷四处逃窜起来。

后堂有管事疾冲冲跑了出来，看是谁来闹事，迎面碰上林平安拖着鲶鱼精立在铺中，一时没了主意。

让这些人大惊失色的不是林平安本人，而是他手里的东西。

镇妖司校尉腰牌！

林平安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所以提前亮出了身份。

镇妖司的身份见不得光，但是用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却是非常好使。

“愣着干嘛，带我去见你们囊家！”

管事拱手道，“不知大人，找我们当家的有何事？小人也好去禀报知会。”

林平安一把扯过对方后领，往上一提，喝斥道，“带路便好，哪来许多废话！”

管事见林平安凶神恶煞的模样，迟疑了一下，对着一名手下使了眼色，然后才引着林平安往堂后走。

这一片棚户区遮云蔽日，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内里有无数隔间暗门，像是迷宫一般。

管事领着林平安一路九曲八弯，在一处铁门前停下，吩咐值守两人开门，然后回身对林平安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门后是一条陡峭向下的台阶，黑黝黝的，不知通向何处。

林平安知道这是一个通向另一座建业城入口，那里没有律法，没有道义，只是赤果果的血腥与**，宛如修罗地狱。

管事讪笑一声，从守值人手中取过一柄火把，当先下了台阶。

林平安瞬间觉得喉头莫名发干，心跳也有些加快起来，但脚下却越发稳健，毫不迟疑地跟了下去。

……

这一路不知下去了有多深，似乎触及了九幽之地。

行走其间，隐约能听到数不清似远还近的哀嚎与哭泣声，凄凄惨惨。

半柱香后，林平安方觉眼前豁然开朗，不过来到了另一处空间较为逼仄的地方。

就着破旧案几上的烛火，他开始打量起周遭物事。

这里竟是一间狭小简陋的屋子，简单地摆放着几张桌椅，墙面粗糙泛着一层屎黄色，隐约还能看到一些稻草茬子。

抬眼瞧去，几根原木撑起屋顶，覆盖其上的瓦片大多没了踪影。

一道皎洁月光透过屋顶窟窿撒了下来，照在管事身上，说不出的诡异。

“大人，小的只能送到这里，剩下就看大人造化了。”

管事说罢，不知从何处取来一个白灯笼，塞在林平安手中，慢慢后退，遁入来路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林平安愣了愣神，看看手中的灯笼，方才走到破屋门前。

这破屋的木门同样破的可以，各处挂满的蛛网，看来很久没有人打开过了。

“嘎吱！”

木轴摩擦声响起，木门缓缓推开。

林平安眯眼望了出去，却是一条黄土夯实的长街。然后愕然抬头，发现竟然真有一轮玉兔挂在中天！

这建业城下，竟然还有如此地界，属实刷新了林平安的三观。

城下有城尚且罢了，这月下有月，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莫不是中了幻觉，但眼前一切太过真切，委实不像。

林平安止住念头，又去打量环境。

长街两侧的建筑颇为眼熟，与地上的建业城几乎如出一辙，只是各家门前悬挂的都是雪白灯笼，看上去煞是扎眼。

迈步走出破屋，一股诡异感瞬间涌上心头。

好似一头扎入了另一个世界！

林平安顺着长街走出数步，认出这里是兴义坊的格局！

往前左转，便是朱雀大街。

远远地一阵市井喧闹声从那边传了过来，林平安不再犹豫，顺着声音找了过去。

行得近了，便看到人潮涌动，整条朱雀大街热闹非凡，比之地上的上元灯会还要繁华几分。

林平安眉头紧锁，此处太过诡异，不由俯下身去，问那憨憨的鲶鱼精，“往左，还是往右，如果是往左，就点点脑袋。”

鲶鱼精被拖了一路，身上血肉模糊，又不敢开罪这位煞星，鱼眼婆娑地摇了摇硕大鱼头。

此时，正有一个挎着花篮的小姑娘从旁走过，看到地上的偌大鲶鱼，悠地蹲下身来，“好可爱的大鱼儿，哥哥，你能送给我吗？”

林平安摇头。

“我可以拿花换哦！看，都是我刚采的呢？”小姑娘有些不甘心地举了举手中的花篮。

林平安眯眼看去，里面哪里有花，尽是一些人骨，正散发着幽幽磷火！

“小妹妹，这是酒家预定的食材，不能换给你的。”

小姑娘听了这话，面露不舍，眨着大眼直直地盯着鲶鱼，口水顺着衣襟淌下，涎了一地。

林平安不去理她，匆匆拖了瑟瑟发抖的鲶鱼，顺着朱雀大街向东而去。

“这是什么鬼地方？”

顾不上咒骂，挤着人流，林平安脚步越来越快，生怕再遇到抢食的妖物。

半个时辰后，眼前方才一亮，长街尽头是一处砖石垒砌的小院，门前挂着两只腥红灯笼，与周遭格格不入。

林平安看了眼鲶鱼精，见其疯狂点起脑袋，明白到了地头。

院子不大，看上去颇为干净整洁，正中有一块空地，摆着一排炭灶，上面炙烤着样式各异的物事，弥漫出一股令人沉醉的肉香。

一个身着裘衣的黑影盘坐在灶前，怀里抱着一只黑猫！

林平安将鲶鱼精扔到院内，开口道，“这厮在建业城内杀一十四人，我要知道幕后主使！”

没有说想，而是说要！

“此地不是镇妖司管辖的地界，请回吧。”黑影语气苍老，平淡中却透着一股威严。

林平安淡然道，“我既然来了，就想知道个答案，否则是不会回去的。”

“不愧是镇妖司选中的人，有胆识！”

那黑影悠地立起，裘衣向下滑落，露出一个全身长满鳞片的怪人。

或者说妖，大妖，千年大妖！

在林平安眼中，这千年大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妖气有若实质，宛如一轮刺目绿阳！

……

林平安不晓得是谁给他的勇气，居然在绝世大妖面前，还能站的笔直。

或许是骇得已然忘了身处何地。

那千年大妖倏然而起，气势勃发，引动风雷之音。

骤然间，林平安似乎感到一股莫可抵御的浩瀚之力压在身上，但稍触即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咦，凭你这点儿修为，也敢单独来此，果然胆识过人！”

千年大妖放走怀中黑猫，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位京兆府捕头，外加镇妖司见习校尉。

林平安被大妖盯得发毛，不自觉拿出怀中的腰牌，挡在身前。

千年大妖嘴角向上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仿佛在笑，“收起来吧，对我没什么用处。你说你想找人？”

林平安悻悻收回镇妖司腰牌，木然点点脑袋。

千年大妖顿了一下，方才说道，“你们家司丞大人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不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条烂鱼既然犯在你手，便由你处置。至于你想要找幕后之人，总得拿什么东西来换的。”

林平安道，“你想要什么？”

千年大妖抬手指向林平安，“你！”

不待林平安多言，千年大妖复又说道，“本座困在此地已有百年，想要借你的身子，离开此地。”

“不可能！”

“这是交易，自然不会亏待你。”

千年大妖循循善诱的功力并不如何高明，想要说动心志坚定的镇妖校尉颇为不易，即便是一个小小的见习，也没有助纣为虐的贪欲。

这种人才是最好的炉鼎！

只是千年大妖对于林平安的男儿身，没有多少兴趣。

憋了百年，也不至于被强行掰弯，这点矜持对于一位有着千年功力的大妖来说，还是有的，也是应当具备的优秀品质。

但是并不意味着会轻易放过送上门来的小小镇妖校尉。

要说这千年大妖来历非同小可，也该着林平安倒霉，碰瓷撞上了了不得的豪车。

南疆十万大山之内，妖国林立。

有一万方国，东临大海，或许是惯见了海啸天风之力，这个不起眼的小小妖国为此世间献出了太多惊才绝艳的人物。千余年前，人妖倾世之战，站在万妖阵前的神将大多便是出自此地，而林平安不晓得的是，在百余年前的一个深夜里，万方妖国所有新生妖物纷纷暴毙夭折，唯余一名妖婴侥幸活了下来，随后这名妖婴被国主取名为敖。

敖从出生之时便决定了自己的妖命。尚在襁褓中时，便拥有千年妖力，乃是妖族万国不世出的奇才。

长到幼年，约战人族大能，可惜心智未开，被前朝镇妖司当代司丞用计所骗，囚于建业城下，永世不得脱身。

而那数百口锁龙井便是为了囚禁幼敖，布下的天地法阵！

原本常人是无法靠近此等禁地的，但林平安手中的镇妖司腰牌恰恰是畅通无阻的信物。

此时的林平安已然身不由主，只能由着千年大妖任意施为。

意识模糊前，似乎只听到一声。

“放心，不会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