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是谁做的了吗?”温萦小声问道。
寒苏的声音很平静,但能听到其中带着的愠怒:“还不清楚。微澜断了三根肋骨,手腕骨折,身上到处是伤。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
温萦沉默了一会儿,她知道寒苏现在心情一定很差,并且对此不会善罢甘休。她想了想,说道:“对了,我想跟你说件事。”
“嗯。”寒苏闭着眼睛应道。
温萦摸着他领口一颗圆润的瑊石扣:“婚宴在后天,我想明天去祭奠下母亲,可以吗?”
寒苏微微一怔,旋即说道:“我可以与你同去。”
“不必,”温萦忙道,“江护法的事情还没个结果,你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好,我自己去就行。”
寒苏没有说话,似在思考,良久才道:“也好。”
“只不过,有件事.....”温萦讪笑道,“我忘记母亲葬在何处了。”
“......”寒苏有些无奈,“温夫人葬在城南观风岭,在一片竹林的后面。”
“哦。”温萦点点头,又疑惑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寒苏睁开眼,看了她一会儿:“萦儿,你还是什么都没记起吗?”
“嗯。”温萦有些苦恼。她并不算什么都没记起,偶尔脑中会闪过从前的记忆碎片,但因为太碎而拼不成完整的线。有时能感觉到真正的温萦并没有离开,灵魂依然存在身体里,可真正用力去感受,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寒苏摸了摸她的头发:“没关系,这样就很好。”
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一会儿,温萦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蒙蒙亮,淞霜满窗,灰暗苍穹飘着纤细的雪花,烟云茫茫。炉火只剩闪动着二三火星的灰烬。身边仿佛还萦绕着淡淡的梅香,但寒苏不知去了何处。
“喂,你还不起。”房门被楚明心推开,一股冷气卷着飞霰扑了进来。温萦瞬间裹紧被子,嚎叫道:“关门关门快关门!”
楚明心没动,倚在门框上,眼下有一圈明显的乌黑:“快起床,宫主在山下给你备了马车,正等着你的。”
温萦揉了揉眼,才想起来昨夜跟寒苏说想去祭奠母亲。她披上衣服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子洗漱。楚明心走后没多久,侍女端来了早饭,一碗小米甜粥,两小碟腌菜,一个包子一个鸡蛋,没有好吃的,份量却十足能喂猪。
昨夜吃的饭还没消化完,没滋没味地吃了两口粥就咸菜,便匆匆出了门。
寒冬枯枝乱,清塘水凝。厢房外花园芳景萧索,凌雅之白衣皎皎,立在荷塘边,悠扬地吹着埙,一曲凄婉轻柔。
见到温萦走过,凌雅之停下吹埙,开口打破了早晨宁静的气氛:“温姑娘,这么早哪里去?”
凌雅之神色正常,寒苏应当没有告诉他江微澜莫名受伤的事情。
被他一喊,温萦不得不停下脚步:“城南,给老娘扫墓。”
“哦,令堂是奉天琴姬温宁儿吧?”凌雅之说道,“也替我给伯母打声招呼。”
温萦疑惑道:“你认得我母亲?”
“那不认得,”凌雅之挥挥手,“只听说过令堂的尊姓大名,曾一把九霄环佩,一曲平沙落雁名动江湖,可惜红颜逝去太早,无缘一见,甚为遗憾,就连同那把琴也失传了。不过寒苏跟我说过,他的琴艺便是师承令堂,弹得也是相当不错......”
“你等等等等,”温萦打断他的滔滔不绝,“你刚刚说,寒苏师承我母亲?”
“啊,对啊,我以为你知道。”凌雅之面露困惑之色,“你不是曾经随温夫人在银月宫住过一段日子么。”
“嗯,是啊,没错。”温萦胡乱应付着,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她仰头看了看天,:“凌公子,时辰不早了,我要走了。”
“快去快去。”凌雅之笑道。
在山下坐上马车,一路颠簸冲进城南观风岭的雪纷纷。观风岭是丧葬之事的风水宝地,修了义庄停灵,还有一处墓园,埋葬了许多孤魂野鬼和客死他乡的人。温萦的母亲并非奉天生人,却在奉天生活了人生大半时光,死后便也随俗葬在此处。
马车在墓园处停下。凹凸不平的山路上矗立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碑,有的风霜摧残断裂,有的爬满了干枯的苔藓,满地褪了色的圆形方孔纸钱,和燃烧过后的焦黑痕迹。寒风凛冽,萧瑟凄楚。偶有一两个扫墓之人,披麻戴孝,在碑前低语。
在见过酆都冥府阴森的鬼样子后,凡间的丧葬场景已经无法让温萦感到半点恐惧了。
虽说温萦并不知道温宁儿的模样,也不记得与母亲相处的时光,但为表示尊敬,换上了一身素衣,还在发间戴了两片洁白的玉花,以表尊敬哀思。
唯一一个问题,漫山遍野的碑,要找到什么时候去?
温宁儿去世是三年多前的事,并不算久远,因而墓碑应当不会在墓园深处。一眼扫过去,许多是最近刚刚死去的人。往里走一段路,便有几年前死去之人的墓碑。在对着认错的碑道了无数个歉后,温萦在一块赑屃驼着的高碑处停下,碑上赫然几个大字“先母温氏宁儿之墓”,旁边是一段记录生平的碑文:“先妣温氏宁儿,性温良,擅琴艺。德仁以教独女,倾囊以奉桃李;心淡如水,内贤外明........”
碑文下,一幅篆刻的工笔人像,一个眉如春烟,面如琼玉,身着百花穿蝶霓裳的美丽女子,环抱着一把满雕浮文的七弦琴,笑靥生花。
温萦伸手摸着冰冷的碑身,灵台一惊,脑中拂过一个柳花树下、藕色裙衫的女子模样。
女子拨动着琴弦,指下声音时而透润如流水,时而凝重如苍松。而自己坐在青石板上,双手撑着下巴听她弹琴,如痴如醉。一曲终,说道:“娘亲,什么时候我才能弹的像您一样好啊?”
女子走过来,将她抱在怀里,温声道:“小萦年纪还小,等长大了,一定比娘亲弹得更好。等你十五岁,娘亲就将九霄环佩送与你,可好?”
“好!”温萦笑着拍了拍手。
温萦晃了晃头,脑中的场景消散如烟。那是年轻的温宁儿,和年幼的温萦么?
温宁儿生前仿佛是孤家寡人,墓旁没有亲眷之名,更没有温萦父亲的蛛丝马迹。
不过有两块碑,引起了温萦的注意。
距离温宁儿墓碑不远处,有一碑写“先母桓柳氏之墓”,紧邻的一碑写“先兄桓氏君宇之墓”。
桓君宇,那个出现在绛梅轩橱柜深处的名字,也是罗子桐念念不忘的名字,是阙天盟曾经的护法之一,不知何故地英年早逝。碑文上亦是写他死于横祸,并未言明究竟是什么事。
墓园入口卷起一阵凛风,随后响起枯叶踩碎的声音。温萦抬起头,一个隐隐绰绰的人影往这边走来。
本以为是前来祭奠的奉天居民,身影渐渐清晰后,素衫缓带,儒雅清淡的模样却不似寻常百姓,抬起的右手上,一颗华美的紫晶戒璀璨生辉。
“李长泽?”温萦出乎意外,“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你?”
李长泽看见温萦在此,更是惊讶地张开了嘴,半晌才道:“温姑娘?”
“你怎么会在奉天?”温萦从碑边站了起来。
李长泽很快回过神,解释道:“长岳剑派和奉天上官氏联姻是江湖大事,卢阁主派我来跟进的。”
可两人相遇乃是在墓地,温萦疑惑地指了指四周,“那你在这是.....”
李长泽笑道:“和温姑娘一样,来祭奠亲友。”
“那可真是巧,”温萦说道,“你也是奉天人氏?”
李长泽摇摇头:“我生于长安,前来祭奠一个奉天的故友罢了,温姑娘你呢?”
温萦看着母亲的碑:“我来祭奠家母。”
李长泽的目光落在碑上:“在下竟不知,温姑娘竟是奉天琴姬的女儿。”
是个人都知道奉天琴姬,看来母亲曾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温萦笑了笑:“你见过我母亲?”
“见过....”李长泽的眼神飘忽,睫毛轻颤,“温夫人兰情蕙性,才貌双绝,是个.....很好的人。”
李长泽的话和碑文的描述相差不多,温萦心中感怀:“我不知父亲姓甚名谁,母亲一人将我养大,想来并不容易。”
“我便不打扰姑娘了祭奠了。等下你若无事,在竹林等我,我们可一同下岭回城。”李长泽浅浅笑道。
温萦点点头:“没问题。”
李长泽向墓园深处走去,身影消失在枯枝叠乱中。林中渐起飞霰,空里流霜。四下无人时,温萦慢慢跪在高碑前,从袖中拿出一叠提前备好的纸钱,擦亮火折子点燃:“温夫人....不,母亲。我不知该如何称呼您,也不知要对您说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一趟。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一个意外,不过我向您保证,一定替您女儿好好活下去……”
纸钱在火光中燃尽,回归萧索。温萦忽然觉得纸钱都是浮云,真正对温宁儿重要的是名琴九霄环佩,那是她佩了一生的琴。如果有什么能慰藉她的在天之灵,莫过于将九霄环佩带到这里,但这把琴却不在自己手上。
温萦静静跪了一会儿,对着碑磕了三个头,起身慢慢走出了墓园。
观风岭下,草木枯颓,山云翻滚似江似海。等了一柱香的时间,手都冻麻了,李长泽才从墓园里走了出来,笑道:“温姑娘久等了。”
“没事,”温萦搓着手,“我的马车在岭下,你是如何来的?”
李长泽道:“我走来的。”
“走来的?”温萦皱眉,“这里距奉天城可有些远,你是后半夜就启程了吗?”
李长泽笑道:“我会一点轻功,走得快。”
温萦道:“真羡慕你们会武功,飞檐走壁行侠仗义,做什么都方便。”
李长泽道:“其实会武功,也并非好事。好比攀高山,越往上攀,路越陡越窄,越有碎石陷落,一步迈错就有落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的危险。”
温萦道:“高处不胜寒,你是想说这个么?”
李长泽想了想:“更像是身不由己,身在江湖,多是无奈。”
文人说话总富含哲理,温萦似懂非懂。从观风岭下来,两人上了马车,聊了几句奉天的风土人情。温萦发现李长泽知识渊博超出想象,各地风俗历史信手拈来,奉天不是他家乡,可说得比家乡还要熟稔。
能当听雪阁主笔的人,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自己身边既有寒苏这般武道巅峰,又有李长泽这般文理精通,再看看自己,除了“废物”二字,没有更精确的形容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