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阳自认平时口齿还算伶俐,不知怎么在寒苏面前就成了结巴:“是、是,表哥。”
寒苏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你从家中出来,凌伯父有说什么吗?”
凌阳却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忽然跪下,声音急促起来:“表哥,我求你不要赶我走!我不想寄人篱下,我不想......”
寒苏一愣,伸手扶他:“我几时说要赶你走了?”
凌阳瞪着眼,慢慢站起来,撩起的袖口下隐隐露出几道红痕。寒苏掀开他袖口,并不白皙的皮肤上横竖破皮伤口,有的结了痂,有的化了脓,蹙眉道:“谁打的?”
凌阳低下头不说话,寒苏便猜到了七七八八。凌昭这个老不死的东西,酒后打人的脾气半分没改,反而变本加厉,打死了自己的老婆不说,还气走了唯一的儿子凌雅之,让凌雅之那般好脾气的人红着眼眶咒骂他,要与他死生不相往来。凌阳他爹临死托付这个不靠谱的堂兄,焉知不是把儿子亲手送进了狼窝。
寒苏转身打开橱柜,拿了两瓶金创药和一卷纱布出来。凌阳缩了缩手:“我、我自己来就好。”
“别动。”寒苏拉着他的胳膊,打开金创药,轻轻涂抹在他手臂的伤处。只听凌阳声音微颤道:“自从从蜀中来了中原,还是有人第一次对我这么好。”说着竟然红了眼眶。
寒苏给他上完了药,并没有安慰这个潸然泪下的表弟,淡淡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点道理还不懂么?多大的事,哭什么哭。”
凌阳脸一红,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摇头道:“我没哭。”
寒苏把药扔给他:“去找江微澜吧,她会安顿你。”
“是,多谢表哥。”凌阳怔怔的,怎么从观霜殿出来的都不知道,只觉得胳膊上的伤痕在隐隐作痛。他前脚刚说要凭自己的努力进银月宫,后脚便被安排上了,这......
这几日寒苏忙得焦头烂额。银月宫新收一波徒弟,衍生出了诸如“扩建房舍”、“采买分配”等等问题,都需寒苏审阅决定。收徒结束后,还会有拜见宫主的仪式在观霜殿里举行,在仪式上护法会亲自赠银月宫服和佩剑。事情繁杂,所以他一连几天都泡在书房不出。
春天就在时光的罅隙中悄然蔓延,成为池边嫩绿的柳,墙角开出的花。太阳不再带着朦胧的寒意,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阳光从窗棂落下,落在温萦看的书上。温萦窝在一架美人榻上打了个哈欠,旁边寒苏还在低着头写写画画。这是近几日两人的常态,寒苏在处理事务,温萦在一边陪着他,偶尔给香炉里添把香,从轻雨软云手里接过茶放在他手边。想想还真成了红袖添香的小媳妇模样。
许久,寒苏终于放下笔,神色有一丝疲惫。他压低声音咳嗽了两声,又揉了揉太阳穴,方才起身走向温萦,轻声唤道:“萦儿。”
温萦从瞌睡中惊醒,抬起头来:“怎么了?”
寒苏走到她身边坐下,抚着她的发丝:“明日弟子拜会完,等我空闲了,就陪你去找九霄环佩。”
“好啊。”温萦满口答应,想想情绪又低落下来,“江湖这么大,没头没尾的上哪里去找?”
寒苏的手穿过她的发丝,轻轻梳理着:“卢世清眼下在长安,听雪阁消息灵通,去问问他有没有九霄环佩的消息。”
“也好。”温萦伏在他膝上,手指摩挲着衣料上微微凸起的花纹,“我这两日都闲得发慌了,感觉再窝下去身上就要长青苔了。”
寒苏抚摸着她的脸颊,轻笑道:“萦儿,等我.....等事情都了结了,我和你去游山玩水,看从没看过的美景,吃从未吃过的美食,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你想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可好?”
温萦脑中浮现出一幅万里河山美如画的图,拉过寒苏的手:“拉钩,不许食言。”
寒苏勾上她的小指,声音极尽温柔:“陪我去院子里透透风吧,屋子里待久了憋得慌。”
“行。”温萦翻身起来,穿上鞋子,跟着寒苏走出了书房。
盛春将近,观霜殿的花庭中燕忙莺懒,柳花飘坠;弄玉轻盈,飞琼淡泞。松竹翠萝遮天蔽日,芳姿摇曳,艳动一院芳菲。冬日雪茫茫的时候不觉,原来观霜殿有这般芳景。
寒苏站在廊下,花瓣飘落肩上,落在柔顺的披肩发上。眼里,淡淡辉金,如春日暖阳。温萦看着看着,便觉得除了他以外的景色都黯然下去。他偏过头,笑问:“做什么一直盯着我?”
温萦指了指寒苏的眼睛:“你生来,眼睛就是这样吗?”
寒苏握住她的手指,点点头:“银月宫的始祖,就是这样的眼睛,每一代都无例外。”
“这也太神奇了。”温萦不觉感叹,是什么样强大的基因能够代代相传。
寒苏发出了一声隐隐约约的叹息:“萦儿,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喜欢你。温萦脑海里翻起一阵狂澜。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三个字,还是如此郑重其事地说,声音变得虚飘起来:“喜欢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寒苏没有立刻回答。温萦抬起头,他白玉般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世人谈论银月宫主金色眼眸,都会说那是他们诡谲血统的象征。而在寒苏眼里,这双眼睛却是把旁人和自己分裂开来的鸿沟。
众所周知,银月宫的宫主是不配拥有童年的。从能走路起,就要抱着一支比人还大的木剑晃来晃去。从三岁起,扎马步,练轻功,练体力。偶然去一趟长安城,同年三岁的小孩还在牙牙学语找妈妈,缠着妈妈的衣角要糖吃,为什么自己就要练功练到脱力,练到饭都不想吃的地步?
真不公平。
但是他一旦显露出懈怠,寒青就会揪着他的耳朵,让他跪在寒氏灵堂前,对着满墙逝去的前代银月宫宫主磕头。寒青说:“寒苏,你不好好练武,银月宫两百年历史,难道要折在你的手上吗?你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这可是顶大帽子,寒苏担当不起。银月宫的每一代宫主,都是名震江湖的大英雄,没有他们,银月宫不可能有“天下第一帮”的今天。
因为寒青的严厉,银月宫里的小孩子对寒苏也是敬而远之,一旦被发现“带着寒苏不学好”,那可是分分钟会被护法长老乃至宫主打板子的。所以,寒苏很幸运,小时候几乎没人打扰他练武。他渐渐明白,自己是银月宫的少宫主,和其他小孩子是不同的。
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就是要满足父亲那近乎变态的要求。
寒青说:“寒苏,你要成为最完美的银月宫宫主。”
他渐渐地不会笑了,不会对身边的事情做出反应,不会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情绪,越来越有少宫主的风范,越来越有“完美宫主”的模样,他也不再觉得委屈,不再觉得不公平,甚至觉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直到那个扑蝴蝶的女孩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两个冲天髻看上去很滑稽,脸上的笑容比春日满山的芳菲还要灿烂。寒苏想了想,这样欢快明媚的笑容,他没有过,也没见过。
从前听人说“笑一笑,十年少”,寒苏觉得那是扯淡。不就是一个嘴角向上勾起的表情,如何会有延年益寿的作用。
但那个女孩的笑脸,抓蝴蝶滑稽的模样,一身琳琅的蔷薇花瓣,都像春日里珍贵的甘霖一般,悄然渗入他早已皴裂干旱的心。
寒苏问道:“你是谁?”
女孩笑答:“温萦,温暖的温,魂牵梦萦的萦。”
这是个好名字,萦绕在心头的温暖。温萦,温萦。
“喂喂喂——”温萦戳了戳寒苏的腮帮子,“你想什么呢,发什么愣啊?”
寒苏眨了眨眼,仿佛还没从回忆里醒过来,紧紧握住温萦的手,笑道:“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好欺负。”
“放屁,我哪里好欺负?”温萦直视着寒苏那双暗含春水的琥珀眼,“你不要以为你长得漂亮就可以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小心告你诽谤。”
寒苏揽过她的腰,勾魂的声音低沉响起:“萦儿这么厉害,那我如果现在就想欺负你,你反抗的了么?”
禽兽就是禽兽,正经不了三句话。温萦觉得跟他在一起久了,一定会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铜皮铁骨出来:“你...你这个欲求不满的家伙。”
“是啊。”寒苏凑过来在她脖子上轻轻一舔,温萦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就是欲求不满。”
在这样磨蹭下去,迟早要出事。温萦赶紧退开一丈远,深呼吸几口,做出要走的姿势:“跟你在一起太危险了,我先躲躲,你消了火我再来。”
寒苏笑着把她拉了回来:“不闹了,说正经的。”
温萦心想你有什么正经事可说。寒苏顿了顿,仿佛在思考怎么开口:“嗯....关于那个刺客......”
“宫主!”楚明心的声音在耳畔炸开,她拿着一本花名册疾步走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她走到寒苏身边,稍稍弯腰行礼,把花名册奉上:”宫主,这是本次收徒的花名册,请宫主过目。”
寒苏拿过花名册略翻了翻:“知道了,下去吧。”
楚明心又道:“宫主,明日新弟子入门仪式在清晨,钟离长老和秦长老叫您过去商量一些事情。”
寒苏看了看温萦,颇有些犹豫。温萦赶紧说:“你快去吧,这是大事,我们改天再说。”
寒苏颔首,对楚明心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