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萦独自坐在茶摊前,手指来回在茶杯边缘摩挲,一手撑着腮,眼神涣散地发呆。
吵嚷的街道上,款款走来两人,一人白衣折扇,形容潇洒,一人黑衣冷面,手上拎着一大堆包裹。两人都走到温萦面前,她才看清那两人是凌雅之,和充当提包侠的护法祁萧。
但看着祁萧的脸色,似乎不大开心。
凌雅之摇着扇子,颇为惊讶道:“哎,这不是温姑娘吗,我竟不知你也来了洛阳。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温萦忙指了指茶水道:“哦,我口干舌燥,来这里喝口茶。”
“那你需要这么多杯子吗?”凌雅之挑眉,指了指桌上还未撤走的三个茶杯。
温萦尴尬道:“那是别人用过的,老板太忙,还没收。那个,不说我了,你们去做什么了?”
凌雅之合起折扇,指向祁萧手中包裹,说道:“买了点特产牡丹花糕,还去药房给寒苏抓了点补药。”
温萦走过去,接过祁萧手中的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好像她懂药材似的,说道:“这什么补药,管什么的?”
祁萧说道:“宫主散功期强行运功,导致气血经脉虚弱。这里面是人参须,当归之类补气血的。”
凌雅之接话道:“你说说你,跟在寒苏身边时间也不短了,怎不知道劝劝他别那么激进。他这个人,犟得很,我看也只有你能劝得动他。”
虽然他说着让温萦劝寒苏的话,但语气里却是一点也没有责备之意,反而像是没什么意义的场面话。温萦便顺嘴道:“我劝他什么,劝他放下,劝他在银月宫躺平任人污蔑?如果跟他换位思考,我们也未必能做的更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我会劝他保重下身体的。”
凌雅之轻轻晃着扇子,扇面掩住的嘴角扬起笑容,对祁萧道:“听见了没,你们理解一下寒苏。那些所谓的江湖正道对于你们来说是师门之辱。但对于寒苏来说却是实打实的私仇。寒苏想亲手去了结他们,无可厚非。我们不能代替他,只能尽力帮他保他。多余的丧气话就少说吧。”
祁萧低着头道:“我只是担心宫主的身体,他即便是假手于人去做这些事,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宫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银月宫岂非群龙无首。”
银月宫的几个护法,似乎对寒苏类似自残的行为都颇有不满。凌雅之说道:“杞人忧天。难道寒苏不比你们心系银月宫,他一定会安排好一切,不用你们费心。”
祁萧十分无奈,良久才放下了一些揪心,说道:“凌大侠,怪不得宫主从小到大就与你一人投缘,你们都是一路人,都有点......”
祁萧没有说下去,凌雅之似心知肚明般没有理会,兀自摇着扇子轻笑。
温萦补充道:“都有点疯疯癫癫的。”
祁萧看了她一眼,没有提出异议。
“疯疯癫癫”这四个字,若放在不熟知寒苏心性的人来说便是天方夜谭。寒苏作为一宫之主,无论是言谈还是气度,既温和又高贵。但他对于一件事情的偏执程度,不可谓不疯狂。
尤其是面对着这脏污的武林,混沌的江湖,以及缠绕在银月宫周围甩不脱的贪婪。
他说过,他若不能阻止世人作茧自缚,便要让世人灭亡。
并不是说说而已。
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去完成他的目的。
凌雅之也是类似的人,他同样有个破碎的家庭,破碎的童年,骨子里也有点反叛的桀骜。他做事,向来也是恣意任性,我行我素。
凌雅之赞扬道:“温姑娘讲话精辟。”
温萦不再与这两人插科打诨。有一桩事一直压在心头上,沉甸甸地拿不下来。她问道:“凌公子,你混迹江湖很多年了,认不认得一个叫云逸的人?”
“云逸?”凌雅之抬眼向上看,似在回想,而后说道:“那是谁啊,不认得。”
就连凌雅之也未听说过,属实奇怪。不过这云逸来头不简单,便是告诉了她一个假名字也有可能。
凌雅之道:“走了走了,寒苏这会儿该睡醒了,催他喝药去。”
跟着凌雅之和祁萧二人走回客栈时,楚明心一人坐在楼下剥花生,眼眶红红的,似乎是刚掉过眼泪,羊脂玉似的两颊上微染红晕。
楚明心平日大大咧咧,脾气暴躁,没想到还有这楚楚可怜的一幕。看到温萦一行人,她忙用手背擦了擦脸,站了起来,但没说话。
凌雅之立即就明白了她是怎么回事,道:“你瞧瞧,劝好一个又来一个,话白说了不是。楚护法,你跟寒苏怄什么气呢。”
楚明心低着头,正话反说道:“我哪里敢和宫主怄气,他是宫主,我是属下,没我说话的份。”
凌雅之用扇指了指祁萧手里的药,道:“别说了,先把药煮上,等他醒了喂他吃了。”
“把药给我吧,我去煮。”温萦伸手接药。祁萧一愣,还是将药递给了她。
此时不是饭点,客栈里没什么人,小二都坐在窗边嗑瓜子。二楼楼梯转角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寒苏半拢着发,带着面具,穿着一袭天水碧的长衫,慢慢从楼梯上走下来。
看到楼下的几人他不意外,但目光触及温萦的那一刻,他的脚步一顿,停在了台阶上。
温萦不知说什么好,扬了扬手里的药包,转身去了后厨,借老板的锅炉煮药。
她别的不会,煮药却是轻车熟路。上辈子老妈神经衰弱那几年,没少喝中药,喝的每一壶药都是温萦亲自煮的,久而久之便是闭着眼也能煮了。
老板很大方地借给她一只砂锅。她用水漂洗了几遍,抓药进去,倒上水,架上火,按照方子的嘱托偶尔往里面添点东西。
中药的味道极其浓烈,温萦极其不喜欢,一闻就有一种身在医院的感觉。有一大半时间她都是闭气用嘴呼吸,但没过多久鼻子就麻木了,渐渐闻不出中药的气味了。
这厨房的火有点不均,砂锅里一半的药在沸腾,另一半平静着。温萦垫着抹布捏着砂锅的边缘,想给它转个圈,没想到技艺生疏了,手指碰到了砂锅滚烫的内壁,瞬间把皮肤烫红了一片。
“我去。”温萦差点跳起来,下意识要把手指放进嘴里。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温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扯着把手泡进了一盆凉水里。
痛痒的感觉消散不少,温萦转过头来,寒苏正抓着她的手腕,眼睛却是盯着她的脸颊,说道:“你一边去,我自己来。”
温萦被他推到一边去,寒苏拿起一只小蒲扇,一手撑在灶台上,一手轻轻地扇着火。温萦面对他的背,看不见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你还会煮药啊。”温萦走到他身边去,同样双手撑着灶台。
寒苏说道:“小时候父亲受伤,都是我亲自煮药。”
温萦笑道:“那你和我差不多,我也给我妈....我娘煮过药。”
寒苏沉默了好半天,忽然就把蒲扇仍在灶台上,侧过身皱着眉看温萦,但依旧是不说话。
温萦知道他心里一定疑惑,说道:“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瞒着我擅作主张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可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寒苏的脸色柔和了一些,说道:“我以为你会生我的气。”
温萦道:“相信自己的直觉,我的确生你的气。不仅为了从前的事,也为了现在的事。从前的事,我已经改变不了了。可是你到洛阳来做了这么多危险的事,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寒苏垂下眼,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我....”
“你什么你,你是怕我会拦着你,对你的计划指手画脚?”温萦难得如此强势。
寒苏看着她道:“萦儿....”
温萦道:“干嘛!”
“火气怎么这么大。”寒苏忍俊不禁,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是我不对,我不该瞒你。”
温萦戳了戳他的琵琶骨:“你是银月宫的宫主,你想做什么,只要考虑清楚,没什么做不得的,没有瞒着我的必要。”
寒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知道了。”
温萦道:“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那群正道人士,虽然不是东西。但是就目前来说,你没必要拼命。”
寒苏有些愕然。每当他惊讶时,眼睛就眨也不眨,嘴巴张开露出一条缝隙。温萦这一句话,显然是说中了他的心。
温萦道:“你不要以为我傻,你去阙天盟跟那个小偷打架,有必要吗?你让祁萧和楚明心一起去,难道还打不过那个贼?你少打着亲力亲为的幌子破罐子破摔。不要觉得你快死了,就可以挥霍生命。”
温萦终于把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从她知道寒苏做了什么之后,这些话就已经想好,只是没机会说出口。
寒苏听了她的话,第一次有了把心剖开晒在太阳地里的感觉,楚明心和祁萧等人都怪自己逞能,可他们从未想过,其实是自己已经不在乎生死。
他只是想亲手把那些披着人皮的妖怪打进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寒苏拾起小蒲扇,慢慢扇着火道:“谁挥霍生命了。”
温萦嗤笑道:“还不承认,你就那么想死,然后留我一个人在世界上啊。”
寒苏的手微微一凝:“不是还有桓君宇么。”
温萦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后满满扬起一抹笑容道:“寒大宫主,你吃醋要不要这么明显。桓君宇是我哥哥,你是我.....咳,又不一样。反正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你们两个的恩怨我不插手,他如果来找你报仇,大不了我替你收尸。”
寒苏轻笑出声,自动忽略“收尸”这一茬,说道:“萦儿,我是你什么?”
他果然抓住了这个小细节。温萦偏过头去,道:“你猜。”
寒苏忽然心情很愉快,笑起来便停不下了。温萦看着他狐狸一样狡黠的表情,指了指锅炉上的药:“沸锅了。”
寒苏一瞧,火扇得太大,药沸了出来。忙关小了火,手忙脚乱地拿起抹布擦着锅台。他把抹布拧成了一个团,在药汁上来回转,越擦脏污面积越大。
温萦实在看不下去,夺过他的抹布,说道:“寒大宫主武功天下第一,干起家务来还不如十岁的小孩子。十指不沾阳春水,拿过来吧你,擦的什么玩意。”
这次轮到寒苏被推到一旁,他无奈地笑笑,说道:“擦桌子还有什么讲究。”
温萦把灶台擦了一下,掀开砂锅盖子瞧了瞧,一股冲鼻的中药味涌了出来,忙盖紧盖子道:“也不知道这药管不管用,等回了长安,让张大夫好好给你灌几贴好药才行。什么时候走?”
寒苏道:“清明将至,要在这之前赶回去。若没有别的事情,明天便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