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雅之的表情,先是茫然,再是震惊,最终陷入了不可置信和仇怨交替之中。
“是他.....是他....”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如此呐喊。虽然离家数十载,那张脸就算添了风霜年月,但依旧是他深刻在心底里的梦魇。
“娘....娘亲....”
恍惚中凌雅之又想到了宁芝。宁芝出身贫苦,唯一的错便是生了一张芙蓉般美丽的脸,才令此生深陷地狱,以至于最后丧了性命。
那破碎的头颅,满地刺目猩红的血。
温萦看着凌雅之,试图要去拽他的袖子:“凌公子,凌公子?”
凌雅之浑身觳觫起来,清澈的眼眸此刻血云翻涌。他猛地抽开胳膊,就把温萦推出去几步远,差点摔在地上,“他为什么在这?”
温萦半蹲在地上,说道:“他来找凌阳的。”
一只手拉住温萦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熟悉的梅香涌入鼻腔,寒苏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低叹一声道:“我没能拦住舅父,见你离席他执意追出来。官府的人挡着我,我不能与他们动手。”
官府与江湖之间,从来都是俯视的关系。江湖再如何凶厉,终究无法凌驾于朝廷之上。凌昭显然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会带着官府的人来银月宫。温萦亦叹道:“这下好了,糟了个糕的。”
“凌雅之,是不是你?”凌昭从台阶上跑下来,一边跑一边喊:“凌雅之,你个不孝之子,你这么多年跑哪去了!”
凌雅之暴喝一声:“你他妈别喊我名字,你不配!”
凌昭的脚步猛然停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小...小兔崽子,你说什么?”
凌雅之目眦尽红,仿佛面对的不是亲爹,而是地狱来的恶鬼,从喉咙里发出令人胆寒的低吼:“我说,你不配。”
凌昭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好你个逆子,一声不吭离家出走,这么多年从不回家,不仁不义,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杂种?”
凌雅之怒极反笑:“你还敢跟我提仁义二字?你这辈子仁义过吗?你说这话不觉羞耻吗?我看哪怕是用无耻来形容你,都是玷污了这两个字!”
“我可是你亲爹!”凌昭大怒,高高扬起手,对着凌雅之的脸就重重甩了过去。以凌雅之的身手,他完全可以躲开这一掌,但是他没动,硬生生受了这一巴掌。他趔趄了一步,右脸浮起一块明显的红痕,嘴角亦被打出了一团血迹。
凌昭打完这一巴掌,也有些发愣,瞪着牛眼看着儿子。
“亲爹?我没有爹。”凌雅之惨笑着,“凌昭,等你到了地下,一定记得谨言慎行,别逮着一个人就乱认儿子,会被揍的。”
凌昭没有反应过来,磕磕绊绊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凌雅之缓缓正过被打偏了的头,右手展开折扇,铁扇锋芒正对着凌昭的身体,内力从右手逐渐注入扇骨之中,而他的眼里,也渐渐升起了杀意。
“逆子、逆子你要做什么!”凌昭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倒退去。
凌雅之步步紧逼,眼里满是血红。他不语,默默举起了扇子,对准了凌昭的喉咙。
“你要干什么!!”
凌雅之极度愤怒之下的声音反而平静如水:“为我娘报仇。”
没等他出手。姚文刘明两个巡官适时而来,带着一群提刀的官府士兵,团团围住了凌雅之。凌昭像看到救星一般嚎叫起来:“姚大人,刘大人,这个不孝之子这是要弑父啊!你快点将他拿下!”
“他是你儿子?”姚文纳罕,他还从未见过父子兵刃相向的场面,转而对凌雅之道:“户部巡官在此,你岂敢造次!”
凌雅之并不搭理姚文,他眼中似乎只有那个堪堪称为“父亲”的人。他环顾一圈对准自己的官刀,冷声道:“谁敢拦我,我格杀勿论。”
刘明斥道:“小子太狂妄了吧,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打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凌雅之执扇的手一顿,“我要杀的人,是手刃发妻却逃脱法网的恶棍,是气死亲生父亲,败光家底的败类。若老天不能将此罪行罄竹难书的恶人杀尽,我便要亲手了结了他。”
姚刘二人皆惊异地望向凌昭。凌昭赶忙道:“他胡说八道,他从小就患失心疯,跑出家门十余载,如今长大了就血口喷人!什么杀妻,简直胡言乱语!你们赶紧把他抓起来!”
凌雅之惨笑一声,似是对眼前这个人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这么多年,我没有回金陵杀了你,已经是念及血情了。但看如今你这般迫不及待要将我拿下的样子,可还顾念一点点血情?我这点良知,当真成了个彻彻底底的笑话。
不等凌昭说话,他握紧扇骨道:“你,去死吧。”
绘着桃花芳景的折扇猛然从手中旋转飞出,极速向凌昭冲去,快到目光跟随不上,更别提拔刀相挡。
这一掷,凌雅之竟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他就是想让凌昭死。
“当——”不知何处而来的暗器刺破音障,与折扇扇骨相撞,将其撞偏了一毫。折扇贴着凌昭的脖颈飞出,用力之大直接卡在了观霜殿前阶梯上。
未及搞明白状况,一道魅影般的青白身影穿过人群。刹那之间,除了凌昭被点了麻穴动弹不得之外,其他人皆被一把飞来的石子点中了睡穴,齐刷刷地倒在了地上。
寒苏从半空落在地上,拍打了一下手心粘上的石子尘土,目光复杂地望了凌雅之一眼。
凌雅之方明白过来是他的暗器打偏了自己的折扇。他又惊又怒,质问道:“寒苏!你为何......”
“弑父是下地狱的罪过,你不能这么做。”寒苏截住他的话。
凌雅之怒道:“人间已如地狱,我还怕死后入地狱?不将此败类手刃,我如何对得起我娘!”
寒苏淡然道:“舅母若泉下有知,定不会让你做出弑父之举。”
凌雅之不可理喻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去拿砍进了阶梯中的扇子,一边走一边说:“寒苏,我还当你懂我。今日你拦我一次,难不成还能拦我百次?”
寒苏又扔出一颗石子,不偏不倚地击中了他的麻穴。凌雅之浑身一颤,便动弹不得了,但仍旧能说话:“寒苏!你个蠢货,你放开我!”
寒苏不理他,径直走到凌昭面前,直视着凌昭清醒而充满恐惧的眼眸,而话却是对凌雅之说:“雅之,我不能让你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我早已是注定下地狱的命了,再多一桩血案,也不会更糟了,但你不一样。”
凌雅之的身子一颤,眼里不由得浮起一层水雾:“寒苏,你.....”
寒苏将手轻轻放在凌昭的脖子上,说道:“舅父,你死了,应当也是要下地狱的吧。等我来找你时,你记得告诉我,滚油锅的滋味疼不疼。”
凌昭或许是太过恐惧,毫无武功被点了麻穴还能挤出几个虚弱的字眼:“寒、寒苏,我可是你亲舅.....”
“我知道,舅父。”寒苏的声音极其轻柔,像是在哄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一般。
只听“咔”地轻微响声,凌昭眼里的恐惧烟消云散。寒苏松开手,他便如一滩烂肉般倒在了地上。眼睛瞪的老大,却已没了声息。
凌昭千里迢迢从金陵来长安送死,不知是真的蠢,还是生平在老百姓身边横行霸道过了头,以为没人会对他下杀手。
或许他只是未曾想过,江湖上的人有多么狠毒的手段,有多么坚硬的心肠。
不在江湖,岂知水深。
凌雅之看着凌昭倒下,眼里的泪水终于倾洒了出来。寒苏给他解了穴后,他直直跪倒在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惨笑阴森,看着地上的尸首,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他死啦,他终于死啦!”
声音忽然哽住。忽然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洒在白衣上点点如梅盛开。
“凌雅之!”寒苏忙去扶他,凌雅之却直勾勾地看着前方毫无反应,片刻之后,晕了过去。
打斗激烈,温萦不敢靠前。寒苏摆平了一切,她才敢走过来,说道:“他怎么了?”
寒苏给他探了一会脉象道:“和上次一样,急火攻心。不过这次严重许多,连脉息都弱了。我先扶他去休息。”
温萦看了看四周横七竖八躺着的官府之人,说道:“那这些人怎么办,你这算是对官府之人动了手吗?”
寒苏无奈叹道:“是。”
温萦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寒苏,你这里有没有什么能让人暂时忘掉发生了什么事的丹药,粉末之类的?事情已经这样了,得及时止损。”
一句话提醒了寒苏,他马上说道:“你去找江微澜要点忘忧散来,给他们灌下去,他们就会忘记今晚发生的事。然后让祁萧来寝殿见我,我有事找他。”
温萦道:“好,我马上去。”
寒苏一手撑着凌雅之的上半身,一手拽着他胳膊,思索怎么把他搬回屋子里去。
扛着?背着?好像都不是很合适。
他犹豫了一会,像抱姑娘似的将晕过去的凌雅之打横抱起。凌雅之骨架不小,也和自己差不多高,但身子却十分轻盈。寒苏也是第一次发现凌雅之宽大白袍下的身子,其实十分瘦削。
他抱着凌雅之往他住所走去,一边感叹自己第一回抱男人,竟然以这种方式贡献给了自己的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