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在时光的缝隙中悄然绽放,江碧鸟白,山青花燃。
虽是早晨,却已经感到燥热。温萦和寒苏坐在梅林树下乘凉,手边放着一叠果盘。天愈发热了,银月宫弟子却没有多余的休憩时间。寒苏盯得紧,一眼扫过去,梅林里尽是顶着艳阳练剑的弟子。
为防中暑,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一波人送来新鲜凉爽的瓜果冰饮,也只有在此时,那些弟子才得偷闲片刻。
凌阳是唯一一个破格在梅林练剑的新弟子,也不枉带他的师父和寒苏费心费力,他进步飞速,《飞流剑诀》的第一重已练的像模像样。
夏风微薰,晴光和暖,温萦却并不能感到温暖安心。端午过后,她一直在担心江湖上再起幺蛾子,又担心寒苏大病初愈的身体再出问题。但江湖上一直很安静,安静地像是山雨欲来前诡异的宁静。
寒苏捻起一块西瓜放进嘴里,眼睛本是顶着梅林中练武之人,微微偏侧向了另一方。
目光尽处,楚明心穿着天蓝色轻衣,长发高束,没有繁饰而如清水般舒爽。她长相幼态,是甜美的圆脸,即使性格暴躁也不会让人感到恐怖。而今日她神色冷峻,脸面上是与平日不同的寒色,早已没了半分甜美。
“宫主,”楚明心站在寒苏面前,俯身行礼,“江湖上的谣言越穿越厉害了,您打算怎么办?”
寒苏慢慢咀嚼着水果,一点也不着急:“什么谣言,说来听听。”
楚明心道:“自然是洛阳和阙天盟一战的事啊!”
自端午过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些猜测在坊间盛传,皆说阙天盟和青狐谷那一战原始银月宫偷梁换柱,为的是破坏三山祭典。谣言传播极快,几日间就已有茶楼的说书先生把此事编成了故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寒苏早早就知道此事,但并未做出任何回应,只是吩咐银月宫弟子不要去与散播谣言之人纠缠。
事情发酵至今,谣言已传了十个版本,平白无故添了一些桃色绯闻进去,竟然有人说寒苏求娶阙天盟罗姑娘不成,恼羞成怒而痛下杀手。
说起此事楚明心便忿忿不已,就差破口大骂:“真他娘的离谱,我们宫主什么样的人物,那罗子桐又是什么货色,连给我们提鞋都不配,还有脸大放厥词,真气死我了。”
寒苏瞥了她一眼:“明心,你什么时候收敛下脾气,这么凶巴巴的,日后可嫁不出去。”
“谁要嫁人了!”楚明心喊了一嗓子,脸颊微红,“我给宫主打抱不平,宫主还编排我。我才不嫁人,我要一辈子留在宫主身边。”
寒苏笑道:“女大不中留,留你留久了,你将来恨我怎么办。”
“宫主!”楚明心的脸更红了,“你再说明心要生气了。”
寒苏不再与她玩笑。温萦趁此机会问道:“我记得江湖月报还没出,谣言从那儿来的?”
楚明心刚待说话,寒苏笑了笑,说道:“谣言,其实想想那倒也不算是谣言。”
楚明心有些着急,说道:“可是宫主,我们那样做还不是因为阙天盟欺人太甚。江湖月报虽然没出,但早有听雪阁的探子四下里造谣。如今江湖上对此事议论纷纷,连带着青狐谷也被骂得狗血淋头,就是阙天盟做的恶事没人知晓。”
“长岳剑派还在,怎会让阙天盟的丑闻溢出砸了自己的锅台?”寒苏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波澜,他挥了挥手:“明心,你先下去吧。”
“宫主!”楚明心站在原地没有动,看着他无所谓的神情更加焦急,“急死我了,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寒苏的眼神有些空洞,他整理了下袖衫,说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呢。”
温萦虽然知道“正邪”必有一战,拦是拦不住的,但她也做不到寒苏那般镇定:“苏苏,你觉得你应付的过来吗?”
“不知道,”寒苏直起身子,看向楚明心,“祁萧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七八日前,寒苏就把祁萧派出去打探消息,意在关注长岳剑派等人的动向。楚明心被言语提醒,说道:“祁大哥传了口信回来,傅笙璃在奉天按兵不动,云肃山庄的白庄主却从蜀都出发去了江南方向,一路跟随云肃山庄的还有星云帮之类的小门派。”
寒苏道:“洛谷主呢?”
楚明心道:“算算日子,信早该收到了,只是还没得到回信。”
寒苏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忧色。他挥挥手让楚明心离开,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温萦走到他身边,说道:“你是担心洛谷主不愿离开金陵吗?”
寒苏道:“青狐谷流传百余年,徒众甚多,一时遣散也不容易。如果云肃山庄将矛头指向青狐谷,只怕她们并不能全身而退。”
“我觉得洛谷主不是那么死心眼的人,守着一亩三分地有什么意思.....”温萦的声音不是很确信。
寒苏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揉了揉眉心。用的力气不小,眉心很快就红了一片。
楚明心前脚刚走,江微澜后脚便来了。她一向端庄,能走路一定不会跑不会飞,而今日她却是飞奔而来,站到寒苏面前时已然气喘吁吁。
她手中拿着一份《江湖月报》。她没有说话,只递给了寒苏。
江湖月报一向是月初月中卯时印刷,一个时辰之内必散播出去。今日并非月初也非月中,此时加版的《江湖月报》实名《江湖日报》,专门描述江湖上偶发的巨大事件。
没有任何风声,《江湖日报》就悄然刊印出来。寒苏接过报纸展开来,目光扫过上面大大小小的字迹。
温萦没有看那啰里八嗦的繁体字究竟写了什么,单瞥了一眼题目便知了七七八八。令她真正感到惊奇的是,这篇文章的撰稿人,赫然就是听雪阁的阁主卢世清。
她下意识问道:“卢世清不是中立于江湖么,什么时候被他们给策反了?”
江微澜摇摇头,说道:“我先前看时也觉得奇怪,如果说是李长泽撰稿还算合理,万万没想到却是卢阁主。”
寒苏合起报纸,放在桌上,说道:“卢世清在江湖上声誉颇高,由他笔下写出,反而更让人笃信。”
江微澜迷惑不已:“可是,他为何要淌这趟浑水?”
寒苏沉吟片刻,说道:“我猜,或许跟李长泽身边那个叫云逸的人有关。”
“云逸?”江微澜并不知道此人的存在,“那是谁?”
寒苏没有说话。
温萦并不知道他如此猜测的根据,但若真是云逸,她却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几人都沉默了许久。而后江微澜打破沉默,说道:“宫主,事到如今,要提前准备了。”
寒苏表示默认,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梅林中人影,眼底的金色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紧紧握起了拳。
阙天盟的覆亡并没有给江湖中人一个惊醒,反而激起了他们歇斯底里的丑陋面目。
“阻止不了的,就只能让他们灭亡。”
寒苏轻轻开合的唇间透露出一句若有若无的话语,温萦站在他身边,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半蹲在地,伏在寒苏的膝上,握住寒苏攥成拳的手。寒苏略低下头,眸中的厌倦之色再也掩饰不住。但看到温萦投来的目光,那份厌倦也渐渐转向了柔和。
对视良久,寒苏轻声道:“萦儿,我为什么会是银月宫的宫主,为什么?”
没有抱怨,没有责怪,他只是以疑问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仿佛他是在真的疑惑,为什么是他站在如今的位置上。
“我为什么是我,好深奥的问题。”温萦笑道:“苏苏,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你生来就注定是银月宫主,但未来却不一定是。”
寒苏轻声重复了一句“未来”,笑了一下,说道:“还会有未来吗?”
“会的。”温萦环住他的腰,头贴在他的胸口处,听着胸腔里缓慢跳动的声音,“你之前答应过我,等一切事情都了结了,就带我去游遍天下,你别忘了啊。”
寒苏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笑若琼花:“此生不忘。”
两人完全忽略了江微澜的存在,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地只能咳嗽一声。温萦有些不好意思,放开手站了起来。
寒苏也跟着站了起来:“萦儿,你在此等一会,我去梅林中看看。”
走过江微澜身边时,抛了个眼神给她。江微澜立刻会意,转身跟上了寒苏。
七拐八绕,寒苏走进梅林深处。艳阳透过重重叠叠的绿枝,在他青衣里上洒下斑驳陆离的密影。他回望一眼,看不到温萦时停下了脚步。
江微澜跟上来,问道:“宫主,你有话对我说吗?”
寒苏从袖中拿出一封密封好的信笺,递给江微澜。她低头看了一眼,上面是寒苏的亲笔字,是写给李长泽的。
江微澜正觉得疑惑,寒苏说道:“你去一趟听雪阁,或是薰风园,找到李长泽,把信务必交到他手里。”
“是。”江微澜没有立刻离开,暗暗惊讶:“宫主,你什么时候写的这封信?”
寒苏道:“早就写好了。”
江微澜道:“宫主和李主笔的关系.......可否容属下问一句,这信上写了什么?”
寒苏不语,手指轻轻拨弄着树枝上低垂的绿叶,许久才说:“别问那么多,去就是了。”
江微澜不再追问,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