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才谈得上以后,别的什么都是假的。”
气氛有些沉重,王雄杰举起杯子敬了众人一圈。
石宏伟道:“我上警校的时候有个小师弟,低了两级。他后来去了地州上任职。前年,他接了一桩绑架案。详细过程就不说了,在脑瓜子就是嫌疑人抓了孩子,找受害者家属要钱的那种。”
“双方在电话里约定地方交钱换人。我这个师弟陪着受害人家属,拎着满满一箱现金前往现场。过程很简单,没什么可说的,后来嫌疑人出现了,总共三个人,开着一辆旧“昌河”。因为是提前布置,埋伏好的警察纷纷出来了,把车子包围。当时我那個小师弟距离车子最近,他冲上去一把拉开车的后门,拽下来一个犯罪嫌疑人。”
“正常情况下,犯罪嫌疑人看到这么多人,前后都被开过来的警车挡住,根本跑不了,心理就会崩溃,举手投降。可那个司机也不知道发什么疯,用力踩着油门开车往前冲。那前面有两辆警车挡着,都被一下子撞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啊!你想想,昌河啊!那种破车,竟然有那么大的马力,而且撞开以后还开出去两百多米。如果不是现场的警员开枪打中轮胎,恐怕就逃出去了。”
“重点是我的那个小师弟。他把人从车上拽下来以后就没撒手,死死抓住门把。司机踩油门的时候他还是这样,整个人被拖着带出去,双脚离开地面,就跟动作片电影里似的。后来撞车的时候他实在承受不住,松手飞了出去,当场就晕了。”
说到这里,石宏伟抬手指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张艺轩:“我那个小师弟也戴着眼镜。后来我得到消息去医院看他……只能说真他吗的凶险:他左半边脸全肿了,像馒头似的,比你这严重多了。整个的青紫,后来变成黑紫色,连眼睛都睁不开,必须用手扒着上下眼皮才能看见人。”
“很幸运,他当时飞出去的时候,眼镜从鼻梁上滑落。要是当时眼镜一直挂着,镜片碎裂,眼睛就完了。”
“玻璃渣子扎进眼睛可不是闹着玩的。就当时那速度和力量,玻璃渣一旦进了眼眶,说不定还会深入大脑,到时候别说是眼睛了,连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媳妇也在,哭得跟泪人似的。我问他当时为什么要抓住车门不放手?他说事情太突然了,没想过。而且嫌疑人已经被拽下来一个,现场又是个埋伏圈,觉得很安全,没想过会出岔子。”
“我那小师弟后来评功受奖,去年副科了。”
石宏伟举起杯子,遥敬王雄杰:“其实老王刚才说的那些话,我挺赞成。但有些时候真不好说。突发情况总是出乎意料,谁也不愿意出事儿,可一旦来了事情就必须解决。反正咱们干警察这行,有些时候真的是生死有命,不受控制。”
说着,他转向虎平涛:“小虎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有些事情不能公开,但我多少知道一些……来,咱俩走一个。”
王雄杰眯着眼睛,喷吐酒气:“小虎我是很佩服的。你小子……以后肯定比我和老石走得远。”
虎平涛连忙从火锅里夹了些菜放到他碗里:“王哥,别光喝酒,你吃点儿东西。”
王雄杰明显有了几分酒意:“我今天很高兴,因为张艺轩没事儿。啧啧啧啧……艾1滋啊……我再说个事情,是我以前刚分到刑侦队遇到的。那时候的队长还是老杨,现在他调到厅里去了。”
“那次事情是从派出所抓赌引出来的。一帮人打麻将,玩的很大,输赢过万。说穿了其实就是设套子给人钻。那人联系打了两天,在牌桌上输了三十多万。他拿不出钱来,只好写了借条。”
“后来设局的那些人找他要钱,不给就打。他实在受不了,只好报警。我们根据他提供的情况顺藤摸瓜,发现其中一个讨债的家伙身上背着命案,是从外地窜逃过来的。于是我们设了个局,装作是黑吃黑,把讨债的这帮人约到郊外偏僻的地方,一网打尽。”
“那天约的是晚上。我们这边出动了十六个人,全是便衣,都带着枪。九点多钟的时候,那些人来了,开着车,为首的那个家伙身高体壮,后来才知道他体重超过两百公斤,是一家地下拳馆看场子的。”
“他们那边人少,两辆车,八个。”
“我们这边提前埋伏好,只留了一辆车,我和另外三个人在面。看起来就跟黑帮搞械斗似的。等对面那帮人进了圈子,我拖延时间让其他同事绕过去包围。现在想想,当时的对话还挺有意思,有点儿像***上威虎山,跟座山雕对: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领头那人下车的时候就亮了家伙————一把大砍刀。因为是私底下约架,对方觉得必须按照道上的规矩解决。所以来的都是很能打……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那种。”
“的确很彪悍啊!就跟《三国演义》里张飞差不多。豹头环眼,满脸横肉。我说话绝不夸张,徒手搏击一个能打仨,拎刀子一个能砍十个的那种。不过再怎么能打也是冷兵器。我看车上的人都下来,我们的人也从后面悄悄围上来,就没必要装了。于是直接把揣在怀里的微冲拿出来,说了一句:都别动,警察。”
“当时这帮家伙都吓住了,一个个把手里的家伙扔地上。”
“其实当时是挺冒险的。因为我们虽然都带着枪,却没有子弹。那天是这么个情况,情况很突然,走得急,而且枪弹分离政策,必须两边都写申请,批了以后才能领枪领子弹。我们枪是领到了,可子弹就来不及。没办法,只好临时商量了决定诈唬一下。毕竟警察是罪犯的克星,咱们国家禁枪这么多年,现在的人不像刚建国那会儿,对枪支弹药很熟悉。所以我喊了那声“警察”,对方看见我们拿着的不是手枪就是微冲,全被吓住了,动都不敢动。”
“事情到了那会儿都很顺利,我们顺着挨个收缴武器,然后一个个上手铐,押着上车。可就在这个时候,为首那家伙不知道发什么疯,他原本是蹲着的,双手抱头。就在我同事正准备给他上手铐的时候,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嗖”的一下转身就跑。”
“别看他长得胖,速度还真快。我们在后面一直追,怎么也赶不上他。一口气追出去一公里多,我纳闷这家伙哪儿来这么好的爆发力,简直跟磕了药似的,这体能没的说啊!”
“天黑着,没光,他看不清脚下,后来不小心摔沟里去了。我们几个人把他捞起来,尼玛的浑身都是泥,脑门上还沾着一团狗屎。又脏又臭就不提了,关键是他整个人已经跑虚脱了,从沟里拉上来以后,躺在地上跟烂泥似的,那瞬间爆发力真的是拼命啊!我估计要不是摔了那一跤,照这么跑下去,他心脏肯定受不了,就算没被吓死,也得活活跑死。”
虎平涛在旁边笑道:“王哥,你胆子挺大啊!连子弹都没领就出去执行任务……我估计这也就是年轻的时候才敢这么做,要换了现在……”
不等他他话说完,王雄杰自己就摇着脑袋承认:“换了现在我还真不敢。再给你说个事儿,也是我亲身经历。”
“一六年的时候,我们收到线报,一个从外省流窜过来的杀人犯躲在一个小区里。这家伙原先犯的案子挺大,手上有四条人命。当时刑侦队这边包括丁健在内,总共有十五个人。其中九个在外面执行任务。确定线报真实性以后,我们能出动的只有六个人。于是向局里申请增援,制订了抓捕计划。以那个小区为核心,布置了里外三层警戒线。”
“我原本想着那次抓捕应该是十拿九稳。因为那小区只有一个出口,嫌疑人在里面租住的房子在一楼,厨房窗户那边没装防盗笼,所以从前后两边一起动手的话,对方肯定无法招架,也没地方躲,整个儿一瓮中捉鳖。”
“可就算再严密的布置,还是出了岔子————按照计划,应该是下午三点动手抓人。可我们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在小区外面布置明暗哨。当时所有人都穿着便衣,我带着两个组点对点的安排位置。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目标从里面出来。后来抓住人,审了以后才知道他是出来买烟。”
“之前安排行动的时候,已经把嫌疑人的照片发下去,大伙儿都知道目标长什么样。当时我身边跟着一个刚分来不久的年轻人,没什么经验,就这么面对面看着嫌疑人,他想也不想就冲过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当场按翻。”
石宏伟在旁边听着满面惊讶:“还有这种事?这不是违反抓捕纪律嘛!”
王雄杰点点头:“可他也不是成心要这样。就那么一秒钟的时间,他其实也没反应过来。主要是第一次执行任务,实在太紧张了。新人就这样,不是故意想要抢功,而是之前开会布置任务的时候,反复强调对方是杀人犯,身上肯定带着武器,手段残忍之类的……听多了警惕性就高,遇到突发事件就很难保持冷静。所以刚与那个家伙碰面,想都不想就扑上去。”
虎平涛问:“后来呢?人抓住了?”
王雄杰道:“肯定的啊!我们在旁边见势不妙,也顾不得什么计划不计划,一拥而上,把嫌疑人按在地上,前后也就几秒钟的功夫。”
虎平涛笑道:“这不挺好嘛,还省了麻烦。”
王雄杰瞪了他一眼:“伱知道什么啊!后来搜身,从嫌疑人身上搜出一把三棱军刺。以前军队上用的旧款,含砷的那种。那玩意儿有血槽,无论往身上什么位置刺一下都不得了,就算不死也得半残。审讯以后才知道,嫌疑人当时就想拔出军刺往那个年轻人身上招呼,却犹豫了一下,没把武器亮出来。”
石宏伟问:“他为什么要犹豫?”
王雄杰解释:“他一个潜逃的案犯,不想主动招惹是非。那天我们都穿着便衣,他潜意识觉得我冲过来抓他的那个年轻人不是警察,可能是一个小区的住户,大概是没留意的情况下,不小心招惹到对方。脑子里第一概念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忍着没用军刺。”
“所以说真的很幸运,如果照着腰上狠狠刺一下,这辈子就完了。”
石宏伟感慨地点点头:“是挺幸运的。”
王雄杰拿出香烟,散了一圈,然后拿出打火机给自己点燃:“这些年,我亲眼见过,还有听说过的事情都不少。就说咱们分局吧!从我入行到现在,牺牲的就有四个,因公意外死亡的有两个,因病去世的有五个。”
“牺牲的那些,各有各的原因。选择干这行,又是刑警,这没得说。”
“因公去世那两位,有一个是去年扶贫的时候,在路上被泥石流冲走。分局政治部的老杨,你们都认识。后来这事儿还上了电视,省里把他的事迹当做扶贫模范来宣传。”
“因病去世的那几个其实年龄都不大,五十左右。主要是积劳成疾。平时事情多,加班加点,熬几次没什么,时间长了真受不了。据我所知,这种情况不是个别,很多地方都这样。大伙儿不怕出任务抓人,就怕平时的年度体检。虽说是免费体检,可很多人都不愿意去。我看过几个老同志的体检报告,查出来的病太多了,两页纸都写不完……可就是这种状态,他们平时还是跟咱们一块儿熬,通宵的上班。”
“人老了,都要面子。谁也不愿意被别人知道自己有病。都在私底下打针吃药,悄悄的不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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