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第一缕光透过窗子,照在床铺的枕头上。
女孩侧卧着,睫毛在阳光中微颤,暮夏的江南仍有些过于暖和,女孩的额头都沁了层细汗。
她热得翻了个身,然后缓缓睁开双眼。
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好像要呼喊什么,但最后江珄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天花板上的挂灯高悬,女孩的瞳孔没有焦点,她就这样躺了好一会儿。
直到太阳愈大,她热得实在受不了,翻身起床。
胸有些闷,女孩坐在床沿,低垂着脑袋,长呼出一口气。
昨晚看蒋嘉悦的日记看到凌晨,感受不多说,只是觉得胸闷,好像又体会了一遍那个女孩的绝望。
其实人最怕的,不是忽然之间的天崩地裂,而是被世界轻轻杀死全部念想。
女孩家世应该是很不错的那种了,父母都不是普通家庭出身,给了女孩最好的物质条件,直到十三岁那年,父母离婚。
双方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只是给女孩留了一栋别墅暂住,请保姆来照顾女孩。
女孩在无人管教中越发叛逆,夜店小女王就此诞生。
日夜狂欢,但终究不过是在借疯狂掩饰自己的孤独。
深夜的一次次辗转反侧,梳妆台前的莫名恍惚,其实都是女孩难以排解的落寞。
不过好歹没做过什么错事,只是在三月一次的亲人见面会上,误伤了同父异母的胞弟。
也没什么,不过磕破了眼角。
父亲大人倒是暴怒,给了女孩一巴掌后,把她从别墅赶出来,女孩也没赖着,提着箱子,就在一个老旧的小区租了间屋子住下。
只是住了一月,世界就悄悄对女孩发起了最后的攻势。
亲友相离,穷途末路。
她没了亲人,没有朋友,离开原来的住所后,连一个能同她讲些话的保姆都失去。
想在学校交些友人,才发觉迎面的只有冷眼;将悲伤倾诉于他人,得来的却是背后的嘲笑。
夜店的疯狂被隐秘的相机锁在方寸纸片,供同学谈笑流传。
人间抛弃了她,她不愿再留恋人间。
终于,在一个午后,女孩听完她最喜欢的那首歌,把割破了的手腕藏进了温暖的水池里。
就像她习惯把孤独藏在角落。
那天夜晚的星空应该会很美,但她却没有机会再欣赏,而这大概是她最后的遗憾。
日记就这样终止在公元2019年月2日。
过往已经如云烟,浸泡在浴缸的血水中,慢慢稀释溶解。
她几乎没留下什么,只有那六本日记,勉强证明她来过这世间。
人这一辈子确实要写过很多个句号,最后那一个,会为我们的人生画上终点。
但女孩的日记,似乎会有人替她续写,就像月2日的星空,有人替她看了个完整。
江珄长吐出一口气,走向浴室,洗漱台上还有女孩留下的痕迹——些许用过的牙刷毛巾。
江珄不愿再用,还好柜子里有备用洗漱用具,且全部崭新。
这本该就是新的人生。
简单洗漱一二,江珄拿起钥匙和钱包,走出房门。
她有些想面馆的牛肉面了。
……………
面馆每天的生意都很不错,只是现在过了点,学生和上班族都去学习工作了,剩下的顾客多是些闲赋的老人。
虽说这个时候还算是暑期,但学校嘛,提前补补课不是常规操作?
当然也不叫补课,这是学生在“自主学习”。
日上三竿,老板从锅里捞出面条,倒进事先添了酱料的瓷碗,搅拌,待酱料拌得匀了,再加上最后一勺排骨。
香味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他绕过柜台走来,将碗轻置在老人面前的小木桌上。
“排骨拌面。”
老人瞧着面前的拌面,咽了咽口水,接过老板递来的筷子。
排骨这玩意儿是舍不得立马就吃的,得留在后头享受,老人拌匀碗里的酱料,让面条充分混着葱油。
他嗅了嗅香气,夹了一筷子面条,慢慢伸进嘴里。
塞了一大口,老人轻轻眯起了眼睛。
老板瞧着,笑了笑。
他送完客人们点的最后一碗面,稍微清闲了些,就叉着腰站在门口,看街道上来往的人。
有睡过头的孩子背着小书包往前路冲,也有年轻的女人撑着伞,把有些刺眼的阳光挡在伞外。
初晨还有些微风,树叶在树枝上轻轻摇动。
蝉鸣声较盛夏小了很多,远远地传来还挺舒耳。
老板抹了抹鬓角的细汗。
“啧,这拌面啊,还真不是谁都能做的。”满头白发的老人吐出嚼干净了的骨头,嘴里说着,“我老伴走了以后啊,我也想着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可忙活半天,还是连煮面条都没学会。”老人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阳光照在老人满头的银丝上,风抚过人沁了微汗的皮肤,倒还有些清凉。
“那您以后就常来我这儿呗,我这儿的面还不够味?”
老板听着,拖来一凳子,坐到老人身边。
“够味,够味。”老人夹了一筷子面,笑着回答,“明天还得来。”
老板闻言,凑近过去:“还是排骨拌面?”
“那不行,”老人摆摆手,“说好了的,周五才来这么一碗排骨面,其余时候普通干挑面就行。”
“加些排骨也没贵多少啊,您老还差这些钱?”
“不是钱的事儿,只是再好吃、再喜欢吃的东西,也经不起天天来那么一碗,你得隔些时候再尝,它才诱人,吃起来,才香。”
老人握着筷子,筷尖指着碗里的面,笑眯眯地说。
“讲究!”
老板竖起了大姆指。
老一辈人,总是有自己的生活哲理。
先前一直低头捞面,脖子倒有些酸了,老板直起背,轻敲了敲后颈。
他的余光不由得瞥见不远处的一抹奶白。
女孩跨过低矮的门槛,迈步走了进来,喊上一句:“牛肉面。”
老板愣了愣,看着面前奶灰色短发的女孩,一时间忘了回话。
过了几秒,才恍过神,轻轻答了一句:“今个儿没忘东西吧。”
“带了钱呢。”女孩晃了晃手里的钱包。
“钥匙呢?”老板还是不放心。
“带着呢。”女孩寻了个空位坐下。
“昨晚睡得还行吧?”
“哎呦,我不会再在吃面的时候睡着啦!”江珄忽然觉着老板有些啰嗦了。
老板点点头,放心了些。
没再说什么,他走到柜台的后面去煮面。
老板已经想好了,以后碰到这个女孩,他就化身无情的煮面工具,绝不多管闲事,和女孩说一些不必要的话。
年纪不小的老板又悟出了一个生活哲理。
这边江珄坐在凳子上,轻抖着腿,想自己的事。
昨晚她找了许久,愣是没找到前身的手机,按理说这个年代了,智能手机早已经普及,该是人手一部啊。
回头得再仔细翻翻,手机这玩意儿真是太重要了,根据网盘里的东西,可以很快速地了解一个人。
江珄暗自下定决心。
然后她就想起了自己网盘里的东西。
嘶…
好像忘了删了。
要是被爸妈发现…
江珄倒吸一口凉气,坐立难安。
诶,不过老爸似乎也会看这些玩意儿吧…
江珄想到家里电脑在老爸用后多出来的历史纪录。
那应该就没事了。
女孩舒展眉头,放下心来。
面条在锅里稍微烫烫就好了,老板将面捞进瓷碗,再添些调料,大块的牛肉是必不可少的,最后再浇上勺热汤,热气升腾,混着香气飘到江珄的鼻前。
女孩瞧着端过来的牛肉面,什么胡思乱想都没了。
她深吸口气,抽了抽鼻子。
唉,这就是我的劫啊。
哧溜。
……………
吃完牛肉面,江珄踏出面馆。
钱当然还是付了,她又不是什么老赖。
但有一件事让江珄有些难受。
女孩是习惯于左手递钱的,只是手在伸到一半时又愣住,默默缩回。
她悄悄背过手,把左手的钱换到右手,再递给老板。
毕竟有些过去,人们是希望遮掩的,不愿被旁人窥探。
得找个东西把它给盖住。
江珄心想。
琐事不必久存于脑海,她沿着街道慢慢走,欣赏路边的风景。
从蒋嘉悦的日记里,可以知道她现在身处的城市是南城,江珄后来去过南城,但这座城市在2019年时的美貌,江珄却未曾领略。
这个时候的他,应该还在故乡准备着高考吧。
江珄胡思乱想着,无目的地向前走。
在一个转角处,江珄瞧见了一家文身店。
招牌看起来很有格调,白底黑字,底是灰白色的波纹,黑字则是设计过的艺术字体。
很素,但在周围一群稍显艳俗的招牌里,确乎惹眼。
文身自己上辈子倒没尝试过,不如今天去试试。
江珄摸了摸左手腕,思索了会儿,走进店里。
文身店内部的装修也很简洁,整体呈黑白色,给人一种冷硬的感觉。
柜台的小妹坐着,见来了客人,凑过来有礼貌地询问。
“请问是文身吗?”
“嗯。”
和前台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诉求,前台的客服就把江珄领到一个房间。
文身师在房间里候着,是一名二十来岁的姑娘,扎着一个高马尾,看起来很干练。
瞧见江珄,柔柔地问:“想好纹什么图案了吗?”
江珄愣了愣,摇头。
他先前对文身这门行业全然不了解,也没有想过要去纹身。
“嗯…那想纹在哪里呢?”文身师转身去拿图册。
“手腕。”江珄伸出左手,回答。
文身师拿回图册,瞥见江珄手上触目惊心的疤痕,愣了愣。
她抿着嘴,仔细瞧了瞧,然后抬头看江珄的眼睛,轻声说:“不行哦,你的伤口是新的,皮肤还没长好,是不适合在上面刺青的。”
“啊?”
这个结果江珄确实没有想到,有些惊讶。
文身师瞧江珄的表情,明白她纹身的目的,就宽慰道:“如果是想遮住过去的话,不如就戴个护腕吧,既可以阻挡不必要的目光,偶尔触碰到护腕,又能让人隐约记得它的存在。”
“有些事情完全忘记,其实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吧。”
文身师说着,把图册放下,从墙壁的挂件上扯下一个黑色的护腕。
她端详了一会儿,点点头,将护腕递给江珄。
“这个就很不错呢。”
女孩愣愣地接过,看着手里的护腕。
护腕很素,就像文身店的招牌,只突出主题,而不多加修饰。
它上面只有一个英文单词。
continue。
是“继续”的意思。
不知怎么,江珄想起抽屉里的那叠日记。
它们的日期还停留在昨天。
女孩不由得握紧手里的护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