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戌时正刻,罗保朝乘轿而归,披星戴月,赶回家中时,玉怀璧正在房中擦拭着一把金刀。
“回来了。”听见门轴转动声,玉怀璧也不去看,只是静静地擦着这把刀,烛火之下,闪烁着金光。罗保朝一眼就看到了这把刀子,心里一沉,但面上还是十分平静,走近跟前,轻轻拿起灯架旁的剪子先把拉得老长的灯花剪掉。
“夫人,这灯这么暗,仔细着眼睛。”他轻轻放下剪子,坐在了玉怀璧跟前。
其实,见着他平安回来,玉怀璧心里已经是落下一块大石头。她把金刀子攥在手里,定了定心神,问道:“官家说什么了?”
罗保朝官帽都还没摘,便答道:“哦,就是申饬了一些官员,不打紧。”
多年的夫妻那就是各自的心腹,谁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都不用说就能猜到。玉怀璧挑了挑眉毛,酸涩的眼睛算是得了休息,一股子清泪瞬时润了眼眶,“今天,辅国公夫人不知道听了谁的话,跑来咱们家哭了一通,求我到官家面前说几句话,言辞之间还涉及到你,听她的话,好像官家要治你的罪了,我没多留她,几句话把她打发了回去。”
罗保朝闻言面目严肃起来,二目暂凝,疑惑道:“这就怪了,今日辅国公在朝堂并未受到任何训斥,她为何突然慌张?”
玉怀璧没答话,而是摇了摇座边的一个铜铃,不一时,门外便进来丫鬟送了白水,“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喝口水吧。”罗保朝接过水来,喝了半盏,方道:“今日官家并没有很愤怒,除了尤济事的几个党羽被革职查办,其余的官员倒还好,知本接任了尤济事的位置,现在是三寺统的大总统。”
“谁?高爵啊?”玉怀璧微微惊讶。
高爵,字知本,蓟县人。和罗保朝是同窗故交,二人又都是一年考中,入仕为官。
“是啊,知本这次,算是临危受命了。”罗保朝又慢慢喝下了剩下的半盏,遂把杯子放在桌案上。
玉怀璧点了点头,眼神盯紧了对面一个插着桃花枝的花瓶,叹道:“这么多年,高爵终于有了出山,看来啊,以后薛纪英非得骑到我头上来不可。”薛纪英,高爵的正房元配,文嗣院大博士薛赫的女儿。
说起来也有趣,高罗二人情同手足,好比兄弟,可偏偏这两位夫人水火不容。玉怀璧总是嫌弃薛纪英矫揉造作、弱不禁风,薛纪英又看不惯玉怀璧大大咧咧、不守规矩,二人见面就是针芒相对,免不得冷嘲热讽,谁都不服谁,谁都又说不过谁。
罗保朝淡淡一笑,一手握过夫人的手来,温柔道:“这便是你拿着先帝御赐的劈旨金刀的原因?想把官家颁布的旨意劈回去?”
玉怀璧抿了抿嘴,也笑道:“我这是要去劈了薛纪英,让她嫁了个好男人,我不服。”
“怎么,夫人是觉得我不是个好男人?”罗保朝贴近了她的脸,颇为暧昧。
“哼,你自己说你自己是不是。”玉怀璧有些脸红。正赶着一支蜡烛的烛花太长,压灭了火芯儿,屋子里一时暗了许多。
罗保朝揽过她的头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缓缓道:“说你聪明机灵,是一点都不错,明知道我有事情瞒着你,你就是不肯亲自问出口。”
“你要是不自己说,我问什么。”
“好啊,那我便告诉你,官家许了我敕事监大监一职,负责政令颁布的落实以及监察百官。”罗保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是玉怀璧不傻,她知道,监察百官是需要何等的信任。
如今皇帝多疑,能得此高位,不知道是福是祸。
“我只求你平平安安。”玉怀璧说完,长舒了一口气。
罗保朝调笑道:“怎么,不是刚才艳羡旁人升官发财的时候了?”
此言方落,玉怀璧猛地坐直起来,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这官儿和高爵的一比,哪个高?”
外头守夜的小厮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一只黄鸟从树枝中穿了过去,烛影摇曳,红焰跳烁,窗边高颈灰青花瓶的影子倒映在窗棂上的白玉纸上,亚赛一只凤鸟,引颈高吭。
此时,罗保朝细声细语地笑道:“自然是你夫君位子更高,哪能让夫人你落了旁人半头去?”
不过是一场濛濛小雨的功夫,瓦檐还没湿透,来不及点数完落下的报春知,廿日这天,罗明便早起随着罗沉去天青影读书。
大魏学堂砥柱,便在天青影。此学堂毗邻东宫,前身乃是清河世家族学,再溯源追本,可以归到大裂时期的沂兰学宫,可谓是尽出人才的宝地。天青影,取名自“天子乘骖騑,青云自相见”,先帝借魏贤王崔嘉的《好学赋》来勉励自己的后代儿孙,崔嘉说书本便如好马,帝王多读书,有如乘骏马飞驰,就连天上的云彩都会赶来相附。后缀“影”字,意味要众人借鉴,形好学之表,影百家之绝。
“这就是天青影的来历了。”罗沉摇头晃脑地将天青影的名字来由解释清楚,然后深深打了个呵欠。
元也不怪他,他已经有七日没有上学堂,学堂就要寅时正刻起床,坐着马车往东宫去。这个点,天还没亮,怎么可能不困。但看罗明,却神采奕奕。
今天起床,罗沉特意叮嘱小晴给罗明梳个公子哥的发髻,别再整那么孩子气的头型,去了免不了要给那群人乱编排。今日的罗明,扎了一个抱玉髻,用枣红色的发带绾住了,小晴昨天又给他修了修发边,看起来倒也整齐。再一看身上穿的衣服,是去岁兴起来的错花织锦,软和还舒服,图案是梅竹赞,腰带也不错,用的是虎皮绒,比罗沉的鹿皮还要好。两个人的书箱倒都是一个款式,乌文木做的四方归正书箱,上层放文房四宝,下层装书本课业,玉怀璧还担心罗明饿肚子,又给拿了一只六角樟木匣子,里头放着许多点心。
罗沉倒很开心,自己弟弟穿着体面,到底是给自己长脸。
这时候,罗明抹了一把脸,拈了拈手,遂问:“哥,你给我涂的到底是什么啊。”元是罗沉担心罗明不够光鲜亮丽,讨了小碗一盒桃花粉,给罗明扑在脸上,小晴在旁边看着,没给扑多,显得就是更白净了而已。
罗沉闻言粲然一笑,“这叫提神粉,怕你第一日上课,头脑发昏。”
“那哥你怎么不抹?”
“哥这不都习惯了吗?”话还没说完,罗沉就张大了口打了一个呵欠,眼泪都流了出来。
罗明看了便咯咯直笑,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好香。
马车倒很快就来在了天青影的门外,兄弟二人下了车,面前正门大开,当中七层矮楼梯,左右是一对守门的狮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罗明抬眼看去,门上正悬牌匾,书着汉书“天青影”三个大字。
“走吧,咱们来得早,进去之后先见见老师。”罗沉早就上了台阶,回身招呼罗明。
罗明不敢怠慢,提着书箱小跑着上了台阶。二人进了门,正对着是一座影壁,画着六子求学图,绕过影壁,进了中庭,左右摆着十二盆君子兰,并着四角的青岩松,十分高雅洁净。此处上课的正堂敕名“广学”,均为男子,另有一西厅,名为“静宁”,均为女子。男女有别,教授男孩子的是当今太傅沈可人,他的妹妹今年元月刚封为昭阳殿沈妃,也是满门的风光无限。而西厅的老师则是皇后宫里的司教大人,平素只是管一管长门宫的书籍,带女孩子们也都是读读女史、女德、女训等。有不听话的女孩,就会偷偷跑到广学堂外听讲,其中犹以两位公主为甚,司教并不敢管束,只能听之任之。
“这位就是老师,当今太傅,沈可人。”二人来在广学堂门口,隔着一道竹帘,罗沉小声对罗明说。
罗明往里探头看,便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坐在矮榻上,但看不清楚在干什么。
正这时,里头坐着的沈可人听见外头的窸窸窣窣之声,便问道:“是谁在外面?”
罗沉一拍罗明的肩膀,二人便立时站直了身子,罗沉清了清嗓子,恭敬道:“沈师,弟子罗府罗沉,偕幼弟罗明来了。”
“罗沉啊,快进来。”
罗沉不敢怠慢,拨开帘子就走了进去,罗明紧随其后,小心谨慎。此屋子里倒是宽敞,放眼看去,一共是二十三张小几,桌案左边各点一支高足灯,倒十分明亮。再看沈可人坐的地方,背后张挂着四屏画,是展未册的《山光四时图》,罗明偷眼观瞧,从左至右,分别是《春云遮月图》、《夏树飞雀图》、《秋雁归峰图》、《冬雪孤松图》。画下又有两条案,上供锦匣四只,并不知道是什么。这位沈太傅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张漆红的无弦琴,他手正扶着此琴看着二人,身旁袅袅白烟升起,却闻不着什么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