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疾,你且下去。”徐克病对着门引道。
门引低头退下,心有余悸。
“夫人,公子,这边请。”他伸手相引,却见二人不为所动,因是道:“三瘟院在另一边,此处是我的暇居,无需担心。”
玉怀璧将信将疑,最终还是迈步向前,跟着他来到屋子里,罗沉也随之进来,便觉屋内清香扑鼻,不似草药,也不似香料,但却胜香胜药。
徐克病摘下纱罩,坐在了圆蒲,双手搁置在桌案边,只见其眼中血丝密布,深乌在眶,便能知道他很久没休息了。“今番招待不周,夫人别见怪。”
玉怀璧由他指着坐下,也顾不得看这屋子里的陈设,眼睛一直没从他身移开过,她本想了许多话,可到此时,开口只有一句:“为什么?”
徐克病自是不回避,直道:“天威犹在。”
玉怀璧登时决眦,咬牙切齿,“你承认了?”
“药量我斟酌着,你们家总有一天会找太医,二公子不会有性命之危。”他说这话就像是白纸写一个字一样简单从容,哪里有半点悔过之意。
“徐克病!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拿我儿子的命,当什么了?我儿子已经要服用升元保灵丹了,你毁了他一辈子!”玉怀璧双手狠狠把紧了桌子角,稍一用力就能将这桌子掀翻在地。
徐克病还是不急不慢,“二公子的病,哪怕没有这耽误,保灵丹也是吃一辈子的,宫里的太医总是习惯小题大做,虚张声势。”
“徐克病!”她还是没能压住怒火,一把将桌子推倒,连带着瓷盏和瓷碗一并落地摔碎。
罗沉心里捏着一根弦,生生要掐断了一般,看着母亲怒火中烧,也实在气愤不已。这徐克病怎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明明他们做了错事,做了不对的事,现在供认不讳,反以为然,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夫人,您今日闹便闹,要问个原因,我也告诉您了,天底下许多事,你我都无法依照自己的心愿,又何必执着于此呢?”徐克病言苦如是,他眼神聚在一处,鼻息略叹,心里千百倍的不忍。
玉怀璧终究没有再发作,她看着不动如山的徐克病,心里翻来覆去,说是杀人偿命,可是人没事儿,终归不能真把他怎么样。但是心里这口恶气实在难忍,说到底自己这算吃了哑巴亏,窝在心里难受百倍!
“你厉害,你救人厉害,你杀人也厉害!”玉怀璧长抒一口气,向后踉跄几步。罗沉眼疾手快,立马起身前扶住,急问道:“母亲?”
徐克病缓缓垂下眉眼,方道:“这件事终归是我对不起你们家,如若有机会,定当报还。”
“要你的报还?”玉怀璧气极反笑,“要你的报还,再来害我们家的人命吗?”
“母亲。”罗沉揽住母亲的臂弯,想让她稍稍息怒。
玉怀璧当是萎眉,神色降了大半,也知道不该再和他争执,当中许多原因让她只得退步,不能向前。
“这件事,我没想到你认的快,也没想到你是这么厚颜无耻,我记下了,你也记住,善恶到头终有报。”玉怀璧忿忿离去。
眼看着她二人拂袖离去,徐克病这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摇了摇身边的一根麻绳,便听见清脆的铃铛声传进耳内,不一时,方才的门引无疾便快步走了进来。
“与我解开。”徐克病将双手一伸,无疾便从一旁取来剪子,轻轻给他剪开。素布落下,一双浮肿的手便显露出来。
眼见着无疾要用手去捡这布,徐克病立马制止道:“你这孩子,忘了吗?去,火盆,火钳子,都拿来,再打一盆干净的水,取两粒昆仑黄来。”
昆仑黄,专作杀毒之用。
无疾一边答应着,一边着手准备,但还是不禁问道:“先生,您今日又没去三瘟院,为何还用昆仑黄?”
徐克病看着桌子那一张写了一半的去时散方,良久才道:“是啊,为何还要用昆仑黄呢。”
“先生?”无疾停下了手里的活,抬头回看了一眼。
徐克病安静地端坐着,倦容满面,无疾如同看着一只盛放满杜鹃的白花瓶一样,纵然花不动、瓶不动,可他却看到了这簇红艳的消颓,这只花瓶碎裂的细纹。他从这一瞬的静止中,看见了下一刻的衰败,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叫心力交瘁。
“我身边不干净。”徐克病一句话轻如羽,快如刀,杀进了无疾的眼里。
他一怔,面色惊慌。
母子二人离开保医堂,玉怀璧怒火中烧,随行的丫头才抱了点心回来放在车里,就见着自家主子一脸深仇大恨,说不尽的肃杀。罗沉跟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的,而他的思绪早已飞去他处,并不能十分体会母亲此刻的心情。
“唉。”玉怀璧此行实在没意义。
罗沉问:“娘你怎么还叹气?”
玉怀璧看了一眼天,看了一眼地,看了一眼来往的人,遂一把拉住了儿子的手,几乎是一边呼着气一边说道:“我没有叹气,我是在想事情。”
“儿子知道,娘在想自己的这一闹。”罗沉低头看着母亲袖口好看的一圈云纹。
玉怀璧被他这么一说,很是好奇,便问:“你怎么知道呢?”
“按照娘的性格,要是来闹,早就来了,不必再等这许多天了。”玉怀璧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这是不是在编排自己。
她笑了笑:“咱们车再说。”
罗沉点头答应,母子二人了马车,坐定之后,她才又接着道:“你爹拦了我好几次,也跟我说了这件事不宜张扬,所以我才按兵不动。”说完,她慈爱的眼神便落在了儿子面庞。
“爹是为了娘好。”罗沉明白。
玉怀璧点了点头,而后道:“你爹自然是为了我,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思量,沉儿,娘问你,你可喜欢天青影?”
罗沉当即高声答道:“当然不喜欢!”
“对,娘也不喜欢,你爹也不喜欢,高家的哥哥姐姐也不喜欢,所以娘想的是,你能和弟弟从天青影里走出来,不必再去了。”玉怀璧语重心长。
一听这话,罗沉立时笑开了花,他不知道有多想从那个鬼地方出来,可是笑意渐渐褪去,他又低落起来,小声埋怨道:“别的我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是天青影,那可是官家下旨的,官家让我们去的,咱么家怎么可能不去,再说了,弟弟还是太子伴读,等他病好了,自然还是要去陪着太子读书的。”
玉怀璧心事犹重,却还是道:“你放心,办得到。”
这边放下不提,再说长门宫里,二位公主都垂受母教,跪在厅中,二公主向来没脾气,可三公主却一直闹腾,不肯好好跪着。
“再闹就打断你的腿!”王皇后怒从中来,站在两个人身后面色极难看。
“母后!”三公主丽琅哼哼唧唧,显得很不服气。
王皇后指着丽华,气不打一处来,斥责道:“你看看你姐姐,克己守礼,从不多说一句话,怎么别人点你一句,你就十万八千句等着呢?”
丽琅一听这话,更是不服,直道:“母后这可说错了,儿臣不过是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已,再说了,司书教大人所言就是我心中所想,儿臣读书明理,把道理讲明白了又有何错?”
听她言罢,王皇后还气道:“反了你的天了,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儿臣就是儿臣,自然知道。”丽琅嘴一撇,眼睛看向地。
这话戳着王皇后的心窝子,她举起手来便要打这个孽障,手腕扬起,不及落下,嘴还说道:“今天不容奴婢们动手,为娘的先教训教训你!”
其实,要打早就打了,这一出无非就是演给旁人看的,王皇后算得巧,皇帝此时正到了长门宫外,闻听里头的动静,速遣了大责太监相拦。
“皇后娘娘手下留情啊。”大责太监一步迈进正殿,躬身行礼。
见是他来了,王皇后才住手,面的怒容褪去大半,却还瞪眼扬眉,“大公公?”
大责太监方道:“皇后娘娘,官家到了。”
正说着,皇帝便走进殿来,王皇后旋即敛容行礼,皇帝绕到前头,伸出双手先把两个女儿扶起,随即道:“这都什么年纪了,还惹皇后生气?”
丽琅与丽华都低头不言,两个人此时立在一旁,很是乖巧。皇帝看着王皇后,思定道:“朕最心疼这两个女儿,你无论多大的火气,与她们说明白就是,何必这样动怒?”
“陛下就是太宠溺公主们,您看看这两个人,竟然在学堂公然出言冒犯尊长,这可不是咱们皇家应该做的事情啊。”王皇后佯作苦恼。
皇帝扬手作罢,劝道:“朕从太傅那里听说了这个事,所以才赶来你这里,这件事也不是公主们的错,原来的司教未免太迂腐,所传教的也都是女则女训而已,倘若她们真想长长学识,不如就让高家的闺女替了这位置吧,”说到这里他指了了一下大责太监,“去高家传旨,既自元定,承服于教,高青龄擢为天青影司教,因无前例,品同先马,仍许进出宫闱。”
大责太监遂领命退下。
王皇后心里落定一块石头,丽琅更是欣喜万分,连忙拽着皇帝的袖子道:“父皇万岁,琅儿就知道,父皇最明白女儿的心思了。”
皇帝本就疼爱女儿家,这一下心里更是雪化了一般,方道:“快跟着姐姐退下吧,我与你母后还有话要说。”
丽琅千恩万谢,遂拉着丽华一起行礼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