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之事暂且按下不提。此夜东都内可是紧张万分,官博识各方调度,亲自查访,整个怀安坊被灯火照映得喧白如昼。这边焦急不安,在罗府更是如此。
“可还有什么事情没说?”玉怀璧连夜盘问了罗沉,生怕遗漏了什么事儿。
罗沉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事,于是道:“儿子见到的,听到的,都说了,没有什么遗漏的了。”
虽然罗沉平日里看起来顽劣,不像个靠谱的,但是玉怀璧深知自己的儿子在大事上还是谨慎的,因是道:“好,娘知道了,折腾到这么晚了,你先去休息吧,明日在家里休息,就不要出门了。”
“也不用去上学了吗?”罗沉似乎有些不解其意。
玉怀璧无奈地扶了扶额头,便道:“给你告假一日,在家里好好休息,不要生事,不要出门。”
罗沉欢快地答着,行礼告退了,而这时,玉怀璧方唤进来罗焦问话:“老爷还在宫里?”
罗焦遂道:“虽不曾有内监来报,但以往此时不回来,老爷应当是歇在了宫里,夫人有何事,老奴前去送信。”
玉怀璧摆了摆手,她压低了声音,而后吩咐着:“带一个伶俐的小子,悄悄跟我出去一趟,前头门上闩就是,再去书房取一张夜行票出来,以防在街上被查。”
罗焦内心提吊起来,但知道其中轻重,一一记下后就匆匆去准备了。
疲惫的玉怀璧无暇再休息,她要去一趟高家,和高家夫妇商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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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天色格外清朗,风宜醉人,回房途中罗沉只觉得天上的月亮是摔碎了的一盏白瓷,惊醒了无数人的好梦,也搅扰着很多人难以入眠。问讯天宫何所有,嫦娥摔了桂花酒。四月天中,也有秋冷。
他一回到房内便有些困倦,小碟起身给他热了一碗安神汤,放在了他的桌子上,而后就要出去,罗沉却喊住了她,问道:“小碟。”
小碟立时停步,回身看他,疑惑道:“公子怎么了?”
“没事儿了。”罗沉并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脱口而出,他有些恍惚,但又确实感觉到心突突直跳,在忧虑,也是在害怕。
小碟看着自家公子,困意上了眼皮,但还是劝道:“汤里加了糖,你总是说安神汤苦,奴知道公子夜里不睡容易恍惚走神,对了,我才睡下时候听他们说了一句,二公子醒了,小晴上夜有些乏累,公子要是真睡不着,就把汤碗搁下,去看看二公子。”
说完这几句话,小碟便告退出去接着睡觉了。罗沉一听,心里不免一阵暖流涌动,方换了衣服,去了罗明的屋子。
府里夜间没有人走动,上夜的门房、仆人都各司其职,院子里的灯只留了门边的两盏,需要照明时,每个院都有备用的挑灯,有小丫头专门看灯,也唤作司灯姑。
不过,罗沉不是什么摆架子的公子,也向来不爱惊动那些事儿多的下人。他自己有一盏瓜灯,这是八岁那年高青龄给他的生辰礼,只因状似长瓜而得名。虽不及挑灯明亮,也不如风灯大罩,但确是罗沉的心头好,夜间走动,他只点此灯。
自掌着橘黄小灯,三转两转,便进了罗明的院子,一进门,小晴正在桌前给罗明研墨,她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看起来很困乏,再看罗明,正披着衣服,靠着床沿看书。
“要是困就去睡吧。”罗沉从后面轻轻拍了拍小晴,给她吓了一个激灵。
小晴闻言回头,抚着胸脯,顺着气,定了定心神道:“我的公子爷,方才倒还困倦,你这一遭,倒给我提神儿了,你先坐,我给你们两个温一壶汤来。”
说罢,小晴撑着起身,出门去了。
罗沉就着刚才小晴的墨盘接着轻研起来,罗明似是看入了神,混不在意,罗沉见他这副模样,没忍住道:“你瞧你,一天不看那些书,就跟过不下去似的,身子见好了,就多出去走动走动,现在外头热闹得很,如果觉得好得差不多了,就带你再去瑞安楼,或者去高家拜访拜访,总比在家里窝着强。”
罗明方怔怔放下了书,这是一本《少叔言》。
“不乐意了?”罗沉见状也便停下。
“不是。”罗明微微摇了摇头,而后坐直了身子,“只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的眼神看向罗沉,表情有些木讷,像是一只停在树上的蝉,忽然不叫了,也鼓噪不动,而此时,天旋即压下来一场雨,眼见着就要把它打下树去。
罗沉搓了搓手,外头小虫正鸣。
“你听过乐府的一首诗吗?叫《悔白头》。”罗明开口,只当是顺着一口气讲出来的话,缥缈无声。
罗沉摇头。
“只算身前功名老,不到黄泉不死心。”罗明眼里似是有光,闪烁不止。
“不到黄泉不死心。”罗沉呢喃着这一句。
“乐府诗多为散轶之作,唯有这一首有诗人之名,赵汉当年丁辰之乱,唯一幸免的王爷赵函,”罗明一顿,“我敬畏他。”
汉中王赵函,丁辰之乱中因遁往蜀地避免了灾祸,后来许多老臣联本启奏太后尊奉赵函为皇帝,但他却扶持自己的侄子赵名重回洛阳,亲领十五路军,征讨逆贼王白巳,最终战死阵前。他生前正直,一心为国,死后被追封为国父,赵名还给他赐了尊号,赵名的儿子还追赠他为隆威大帝。
“汉中王一生大义,为臣为王,俱是忠烈。”罗沉跟着赞许道,但他却觉得弟弟的眼里有一些悲哀。
十二岁的孩子,会有悲哀的心情吗?
“我想做汉中王那样的人。”罗明忽然坚定道。
“汉中王?”罗沉有些惊讶,“建功立业当是男儿一生抱负。”
听着他最后的肯定,罗明不由叹息:“我真的能行吗?以我现在这个样子?”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行?”
“画像上,可没有我这个样子的建功立业之人。”罗明低下了头。
罗沉看着他失落的表情,一时有些语塞,但还是劝慰道:“爹爹常说,男儿有志,只奔志而行,管它什么崎岖坎坷,一步一步走过去,你还有一个追求,不像我,什么追求也没有呢。”
“终归是心中所想,难得。”罗明看向窗外,他似乎听到了小晴在屋檐下烹水的声音,在炭火的炙烤下,隔着一层瓦罐,沸水撞击着内壁的声音——它们在冲破边界。
罗沉有意想岔开话题,于是诨道:“怎么像姑娘家一样,我看你就是憋闷了,这都在家多少天了,今天开庙日,都没带你好好出去看看,我跟你说,哥哥今天可是经历过大事儿的人。”
见他眉飞色舞,唇齿带笑,罗明也被引得开心。
“什么大事儿啊?”
“我们今天去毓缕楼,有庆神评,本想着能够好好看看乐舞,却没想到遇到了怪事儿,乐舞开始时,我听着有响声,连毓缕楼甚至也还一颤一颤的,到后来,接连两三声震天响,大家都以为楼要塌了,于是纷纷逃走,可楼下挤满了人,根本走不通,你说巧不巧,我和高屹旁边坐着的就是二位公主,我们四个就赶紧寻找出路,我带着他们从翅楼逃了出去,还有两个黑衣人追杀我们来着,不过最后我们还是脱险了。”罗沉两三句话就将方才的事说完了。
罗明闻言,明显有些担忧,而且面目上也多了一层惊惧,他忙问道:“楼真塌了?”
“没有,估计是火库出了事儿。”
“黑衣人又是怎么一回事儿?”罗明的心里还是揪着。
罗沉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来者不善,我们只顾着逃走了。”
罗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似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可跟父亲他们说了?”
“与母亲大人一一道明了,这样的大事,我肯定不会藏着。”罗沉勾起嘴角,“要是你在,恐怕会吓哭的吧。”
闻听此言,罗明一时气不过,直接甩手将书打在了他身上,眼神坚定,语气异常果敢道:“胡说,若我在,必然不会害怕,或可与那贼人斗上一斗,书言:侠则以义当之,我肯定不会退缩!”
罗沉拊掌大笑起来,只笑的是肚子疼,滚到在地,罗明不解,又明誓道:“明虽然年幼,但是也非怯懦小辈,倘有一日,贼人拦路在前,我必挡在兄长身前,如在后追赶,我也必为兄长断后,前有取义之战,而无后顾之忧,我的后背就贴着你的前心,你的脚步就续着我的后踵,兄长如若不信,我自当叩天叩地,起誓于神灵……”
罗沉笑着打断了他:“好啦好啦,你看看你,一套一套的,都从哪儿学的啊。”
罗明方羞着脸色回神儿,原来是开玩笑。
他也讪笑着接了话茬,“最近看了一本《大裂遗宗》,里面讲了许多侠义之事,我不过也学着里面的话,让哥哥见笑了。”
“停,你说说你,但凡有读书的功夫,出去多走走,也不至于这么容易生病。”罗沉实在佩服自己这个弟弟,典故、文章、词句张口就来。
罗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改日天好,咱们出去逛逛,总不能一直闷着,养不好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