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视诸人,底下站着的,都是他最信得过的参政大臣们,但他又都不信。申乃安是谋士,纵横策划的鬼才,但他太野,不好驾驭,只能顺听。高爵与罗保朝是志士,立砥朝堂的忠臣,一心为国为君,但是又各有心计,且联姻其他重臣,难保不会成为权臣,只手遮天。官博识是直士,胸无大志,商人本性,好在听话,能做事,但难成气候。剩下的两三个,都是听话的顺臣,没什么主见。
他微微舒出一口气,胸膛挺起,沉气高声。
“殿内诸卿,都是我大魏的肱骨之臣,上庸亡我大魏之心不死,天下不平,原以为只是兵戎相见,可此时已经死伤了无辜百姓,朕不能再忍,为了大魏,须定下一条计策,将东都内的上庸细作拔除干净。”皇帝面色肃然,“事涉国枢,不可轻言,审山瀚,速去取铁书来,朕与各位爱卿,立下金石盟书。”
赵汉太帝建国时,为功臣设下丹书铁券,实为免死金牌。与铁券不同,铁书是为了盟证,刻下沟槽,将金粉和以鲜血,填设其中,为金石盟书。铁书之上,固定只有八个字——“君臣相证,誓死同心”。凡违背者,芟荑全族。
高罗等人心头一沉,知道这是皇帝不信任的表现,却也无计可施。眼看着大责太监领命要出去,申乃安即刻道:“陛下,恕臣冒犯,倒也不用这么麻烦,既然事明,臣已想好对策,还望屏退左右,君臣一谋。”
“子肜?”皇帝眯起了眼睛。
“此计连环交纵,不能入他耳。”申乃安铁了心似的,语气坚决。
皇帝轻哼一声,即当他算,便道:“诸卿且去体元殿小憩片刻,审山瀚,备好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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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候在体元殿时,心中皆惴惴不安。罗保朝与高爵心里明白,申乃安这是在保全大家,金石盟书,一个不好,皇帝便能要了他们的命。申乃安自己冲上前去,扛下了所有。
“这东都城内,竟然还有上庸的眼线,他们是如何不被发现的?”官博识坐在椅子上,百思不得其解。
另几位也是摇头说惑,胡乱猜测着。满殿内,唯有高罗二人,一言不发,正襟危坐。是时,官博识看了他二人一眼,只觉得他们像坐听傻子聊天一般,虽然严肃,却充满了嘲讽之意。
“二位大人。”如此想着,官博识起身向前。
高爵先转眼看他,见他拱手趣前,也是微微还礼,问道:“京兆尹大人有什么事情?”
“官某人自知才疏学浅,比不得高罗两位大人,适才,我们几个正商论这东都之事,我虽为京兆尹,可真的论起来,东都多少事,我看不清楚。”他有些羞愧难当,佯作低头侧脸顺势掩面。
高爵原只静静看着,心道他蠢,可是嘴上不能不对答,只能道:“您位在京兆尹这许多年,东都内外还有谁比您更清楚,如果您也看不透,我们更难清楚了。”
官博识闻言连连摆手,直道:“此言差矣。”
“京兆尹大人是觉得自己摊上事儿了?”罗保朝突兀一声,接了本要张口搭话的高爵。就连高爵也是一惊,低声唤道:“平甫?”
罗保朝一句话给官博识噎在了喉头,是上不去也下不来,面色尴尬,皮肉讪笑。
“还请罗大监明示。”他支支吾吾半天才吐露出这几个字来。
罗保朝看了一眼众人,方思索着道:“东都藏匿上庸细作,京兆尹失察难逃其咎,不过,现下陛下还得重用你,你放心,咱们都是陛下的能用之臣,如今大魏风满山楼,咱们几个必须要站出来——你们不是好奇,这细作为什么能留在东都吗?”
话至此时,他定了定心神,其余人等也都屏住了呼吸,官博识此时正眼巴巴地等着一个答案,好让他去拿人办案。
“大监已经明了?”
“明了与否,现在并不重要,官大人须知,接下来你肩上的担子可要重起来了。”罗保朝凝眸暂驻,满殿消声。
官博识心里已然明朗,他怔怔地松了一口气,却也暗自提吊起了心肠。
“多谢大监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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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申乃安在明政殿里交谈了许久,大责太监中途来宣,让众人先行回去,另有他事再诏。大概又过了一个时辰,午时正刻,长门宫遣人递了消息,报告岁粟庭无恙,是时,申乃安才从殿中出来。
大责太监将他一路送到了南华门,才转回宫苑。申乃安出了南华门就要往宣慰司去,不想才走了十来步,前面的御阊门走出来一人,他定睛一看,只见是沈可人,心中道怪:从东宫出来可是不必走此门的,倘若是进内宫拜见娘娘,也不曾听闻今日内官有宣召。他心里存了个疑影,匆匆赶回了宣慰司府衙。
申乃安落座,底下人随后端上来一杯茶,眼见着手边散乱的一堆纸张,旋即收拾起来。“大人昨夜没休息好,这些上庸的情报或可先收起来。”
“放回原处就是,再给我取南江、中陈两国的近报来。”申乃安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伯偲可有消息?”
“并无长史大人的消息。”
申乃安啧了一声,眉目凝重,面色有些不好,他忡忡道:“派人去接应一下,务必在五月前让他回来,如果有事,可动用非常手段。”
“是,另有一件事,需要报给您知道。”
申乃安微微侧脸,眼睛登时来了光亮,“什么事?”
“牧国撤兵之后,有意与我们交好,北圩说,这一次似乎牧国被上庸摆了一道。”
“说仔细些,究竟怎么回事!”申乃安不免有些疑惑。
那人便谨慎答着:“北圩的确切消息,上庸的皇帝已经与斥罗方部暗中结盟,偷袭了海乌兹大帐,掠获辎重许多,故而牧国撤兵,是与此有关。”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申乃安一时间想出了神儿,倘若上庸这连环计不是针对大魏,而是针对牧国,那他们现在置自己于险境,一旦大魏与牧国连兵,他们岂不是危在旦夕?这样贸然行事,岂非当权者昏聩?“种仁之死,你们核实查清了没有?”他转而问道。
“还在核查,没有确切消息。”
“一旦有了准确消息,必须第一时间交给我,再派人去刺探,必须赶在五月之前查明白。”申乃安眼神看着别处,手中却捏着一方玄龟镇纸。
“是,一定让他们更上心些。”手下人话音刚落,申乃安点了点头,言道:“没什么事儿了,你先下去吧。”
“是。”他抱着纸张退下。
申乃安复陷入沉思,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有人报声“御照司司鉴拜见”。申乃安恍然回神,朗声应着:“请进来。”
未几,赵惜宁宽步入室,面色有些不好,申乃安远远看着,便知他来意。“申大人可正忙着?”他二人原本就是同窗好友,故而不多客气,一边走着一边嘘问着。
申乃安点了点头,“正忙着,要不赵大人先回避?”
“那何必方才请我进来?”赵惜宁驻步,已经立在他桌案前。
“罢了,既然已经进来了,那就请坐吧,赵大人。”申乃安一伸手,请他坐在一侧。
赵惜宁落座,看着面前的半杯茶,莞尔道:“子肜这茶看着不错,可否与我一杯?”
“不急着喝茶,你向来不得空闲,今日到访可是有事?”申乃安将手肘撑在桌边,以大拇指顶住太阳穴,不急不慢地问着。
赵惜宁也不在意,只看了看他的神情,而后缓缓道:“也罢,你是真心宽,不过是方才,陛下命我彻查东都爆炸一事,你的思虑,陛下也一并跟我说了,咱们二人无须交言此事,你纵横谋划,陛下向来重信,我也信,只不过除了你所说到的应查之人,陛下还有另外一个让我必须查证的人。”
“是我。”申乃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赵惜宁也不意外,接着道:“宣慰司毕竟牵连外事,陛下疑心是应该的,只不过,陛下还让我查一查王氏,这我就不明白了,自王驰被委任为司马,掌兵马府与六县大营以来,陛下对于王家,已经很久没有明面上动过手了,此番行事有些突然,而且,这件事和王氏又有什么关系呢?”
申乃安知道自己可与他推测一二,于是低声道:“我只是同陛下多说了两句,王驰如今在阵前统领大军,不可轻纵,更何况如今已经出了一个尹出云,若再有个王驰,大魏可真就断了气了,为防患未然,也为了安心,才让你顺势而查。”
赵惜宁若有所思,沉声道:“御照司如今手里压了好几个案子了,若是抽调人手去查王氏,怕是力不从心,而且……。”
见他忽然不语,申乃安风轻云淡地一笑,接了话说:“而且你也不想查王氏,对吧。”
“要不我怕你呢,”赵惜宁轻咬后槽牙,“王氏我会拖着,先好好查查怀安坊再说吧,我御照司实在没闲人可用了。”
申乃安只伸出手用指甲敲了敲杯盏的口沿儿,声音闷闷的,却绕而不绝。他抬眼打量着赵惜宁,“那你还能抽调人手查我?”
“你?我且做一回贪官污吏,给你个方便,你不要不领情就好。”赵惜宁仰面看着殿中横梁,“申大人,慧极必伤,你实在无须如此担忧,况且,你的主意,还得看我办得如何。”
申乃安微微摇头苦笑,也抬头看横梁,“自然,我这条命要你来保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