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民写满了两页纸,用鬼画符标注,那是他自创的技法。
接着又让程帆调小了原曲的音调,跟着吹了一遍。
不能说严丝合缝,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有几个音不对,”张惠民拧巴着眉毛,用手抠挠着脸。
程帆已经很满意了,他投以敬佩的目光。
张叔真不是盖的,难怪能叱诧东川的郊县,这乐理水平杠杠的。
虽说他不是科班出身,走的是野路子,但根植于民间的艺术家,反而有一种背靠大地的生命力和触摸到灵魂的真切感。
这两种东西,恰恰是唢呐最需要的特质。
程帆喜滋滋的,他拿着手稿告辞。
走在路上,开始畅想余菁菁身披大红嫁衣的美妙景象。
他已经想好了,就在那天表演的时候表白。
于是整个人更加沉醉了。
回到家中,大姑已经离开。
“妈,你在做啥饭?”程帆进了厨房。
李桂香拉着一张脸,正在揪面团,听到儿子的问话,才僵笑道:“你爸要吃疙瘩汤。你吃不?不吃我给你另做。”
“我无所谓,”程帆打量着厨房,俯身说道:“我来切个葱花。”
“嗯,”李桂香神思不属地应承一声。
气氛很诡异,程帆索性直接发问:“妈,你跟我爸吵架,我听到了。”
“听到啥了?”李桂香有些尴尬,嘴硬道:“那也算吵架?”
程帆耸肩:“好,不算吵架,那你们在说什么呢?”
李桂香道:“你爸当惯了老师,什么都要插一手。”
程帆:“我爸嫌你收礼了?”
李桂香冷笑一声:“你小姑夫妻俩都同意了,他一个当舅的耍什么威风?这时候拦下了不让结婚,保不齐人家以后记恨你。闲得慌!”
程帆揉揉脸,母亲正在火头上,少说为妙。
李玉梅又道:“我看人家竹雅雅聪明得很,知道自己要啥。倒是你爸和你奶奶糊涂,非要人跟自个那样过活。
一种米养百样人,人跟人的活法就不一样,你管得着人家?”
“关心则乱,”程帆也不知道该说啥,和起稀泥:“我爸正犯迷糊呢。”
“哼,嫌我收礼了,”李玉梅越说越起劲:“说得好像我不收礼,人家就不办婚礼了。你雅雅姐今天上门是通知咱家,又不是来商量的。后院那两人想不明白。”
程帆见状,只得岔开话题,说了几句玩笑话。
晚饭在一种很玄妙的氛围中结束。
帮忙洗刷碗筷后,程帆到杂物室找到了尘封一年的唢呐。
他上了高三以后,没再参加过张惠民的礼乐队了。
练习前,先是要泡一下哨片。
泡好以后,程帆犹豫了。
大晚上的练唢呐,他怕把邻居街坊给送走了。
想了想,还是明天早起练习。
程帆抱着凉席和六神花露水,来到屋顶。
家里只有两台风扇,奶奶一台,父母一台。
程帆经常不在家,便说服了父母不用给自己买。
现在躺在屋顶,突然想起自己有钱了,可以买空调享受享受。
天才黑了不久,凉席下微微发烫。
白天烈日烤的屋顶发热,余温没有彻底散去。
“哎,”程帆无奈,起身到院子里端了一盆凉水上来,泼到屋顶。
……
另一边,叶沁刚吃完饭。
她在吃食上非常讲究,煮玉米加凉拌豆皮,尽量远离碳水。
晚饭过后,又在落地窗前的跑步机蹬了三公里,和母亲练了一会儿瑜伽。
如今坐到了书桌,她翻开了一本书,沈从文的《边城》。
不知道是第几次看了,叶沁依旧很感动。
她是一个安静的文艺少女,对远离人世的小城充满了不现实的幻想。
在那个川湘交汇的山溪处,老船夫和孙女生活在白塔下,有一条黄狗,一条渡船。
老船夫和孙女渡人、渡车、渡牛马牲畜、渡花轿商队。
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风雨兼程,永不缺席。
叶沁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要是书中的人物换成自己和程帆多好。
高中以前,她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几乎每个学期都会转学。
有一次,一个学期转了两次学。
虽然物质生活很充足,但压抑的家庭生活悄然改变了她的性格。
母亲陈玉梅是一个愚蠢又美丽的女人,遇事只会哭哭啼啼、怨天尤人。
在和小三斗法的过程中,完美地走错了每一步棋。
这一系列的神操作,导致了叶知书只愿意划给母女俩东川市的房产,以及一百万的买断性质的抚养金。
搬到了东川市后,陈玉梅也不安分,时常溜到西京自取其辱,使得本就神经衰弱的她又患上了抑郁症。
那段时间,叶沁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常常夜半醒来,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母亲的卧室检查其健康状况。
孤独的她生怕母亲想不开了,留下自己独活在人世间。
叶沁都不知道自己如何撑下来的。
但经历过那段最黑暗的时光后,生活似乎慢慢好转了。
东川四中的学生都很优异,素质较高,带着贫困地区的质朴,不似西京那些上等阶层子弟的刻薄本性。
叶沁终于不再是同学中的异类、大家取笑的对象。
三年二班是个中等偏上的好班,同学们学习非常刻苦,根本没时间在意一个存在感很低的胖女孩。
叶沁依旧没有什么朋友,她的业余时间,只是好读书。
书中不仅有黄金屋、颜如玉,更有千百年来、古今中外的人杰们留下的惊艳的灵魂。
叶沁在书中找到了慰藉。
惊喜的是,叶沁自认交到了一个朋友,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程帆。
开学伊始,班主任以示公平,决定先按照身高挑选座位,以后再按照月考成绩来挑。
那时的叶沁一米七三,即便是在西北女生中,也算高大了。
等轮到她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快坐满了人。
面对一双双好奇探寻的目光,叶沁紧张急了,她匆匆越过一排排书桌,往最后面走去。
走啊走啊,她就走到了末尾的黑板处。
惊恐的叶沁以为全班同学都在注视自己,她大脑无暇思考,恨不得挖个洞钻在里面,再也不和外面的世界交流。
这时,一个醇厚的声音响起,略带笑意:“同学,你要坐黑板上听讲?来,我这里没人!”
赤红着脸的叶沁循声望去,那男生白净帅气,尤其是一双狭长的眼睛,不大却晶晶亮的。
他深黑色的眼眸和亚洲人的灰哞很不一般,当真是个体基因的差异化表达到了极致。
叶沁鬼迷心窍,抱着书包就坐了过去。
这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特殊的成长经历,导致敏感多疑的她会下意识地拒绝别人的好意。
就好像,自己这么一个人吧,不配得到世界的善意。
“他的眼睛真好看,像毛毛一样,黑不溜秋,”叶沁想到。
毛毛是她养的一条狗,是血统纯正的赛事级柴犬,两万多块。
后来,同桌程帆屡次没话找话,来和叶沁聊天。
木木的叶沁只会点头摇头。
就是这般反应,程帆也能嘀嘀咕咕聊得不亦乐乎。
刚开始,叶沁觉得同桌的脑子有问题,但她只是想想。
“虽然程帆脑子缺根筋,太闹腾了。但是一直有个人在耳边叽里呱啦的,这感觉,貌似很不错呢!”
叶沁向来讨厌聒噪的人,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着。
不曾想从那时起,她就破天荒地破例了,喜欢上了程帆的‘单口相声’。
后来不止一次地破例,彷佛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