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梦天微微侧身,行礼请求道:“劳烦虚静道长再看看。”
虚静道长就是那个臂挽拂尘的年老道长,他轻轻颔首,坐到榻沿,去探金暮黎的腕脉。
紧紧抱着她的易锦自觉松开手臂。
虚静道长闭目片刻,起身道:“已经无碍了。”
夜梦天特意行了个道教抱拳礼:“多谢虚静道长!”
易锦又上前抓住她一只手,牢牢握在手心,置于胸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汪着一泉泪,又想哭,又想笑:“姐姐……谢谢姐姐……谢谢你愿意醒过来……”
似有满腔的话要说,却不知该先说哪一句,竟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金暮黎抬手摸摸他憔悴的脸:“乖,我没事,别哭。”
被她这么一弄,易锦原本忍着的泪,反而掉了下来。
他守了七天七夜没合眼,连熬带急,可想而知什么模样。
在众人眼里,他没晕,却比金暮黎更像失了魂的人。
兰尽落劝道:“既然金庄主醒了,你就去睡会儿补个觉吧,别她没事,你倒垮了。”
易锦却将金暮黎的手抓得更紧,半步不肯离:“我不会,我不困,我~~”
话未说完,人已被金暮黎拉在怀里:“别害怕,我真的没事了。”
她吻吻他的额,“我抱着你睡,别再担心了,好吗?”
易锦感觉鼻腔酸得厉害,闭上早就睁不动、却强撑着的双眼,再度涌出泪水,低喃般道:“不要抛下我……”
“不会抛下你,”金暮黎抚摸他几日未洗的乱发,半点不嫌弃,“快睡吧。”
易锦这才定了心,脸上的泪水还未干,便睡着了。
金暮黎调整好他的睡姿,使他身体睡得舒服些,又直接拿袖子拭去两只黑眼圈下的泪渍,最后盖上被子。
兰尽落见她真的抱着易锦睡,不由道:“金庄主,他已经睡着了,可以放在床上,不用这么累。”
金暮黎摇摇头:“我若不抱着他,他即便在梦中,也会不安定,心神不安就必会做噩梦,吓到醒来。”
昱晴川羡慕道:“金姑娘对他真好。”
夜梦天的拳骨都快发出咔咔响声。
连熬七天七夜、寝食难安的人,不止易锦一个,还有他。
易锦只需守在床边即可,他却还要过问慈悲教的教务,亲自安排为金暮黎留下来的众人食宿,且每天请虚静道长为她驱除鬼气,把脉查看情况。
易锦仗着年龄小,当众讨巧卖乖,他却不能那么做。不能哭,更不能撒娇。
金暮黎终于醒来时,他的喜悦与激动,分毫不比易锦少。
可此时,却多了无数情绪。
嫉妒,愤怒,悲伤,不甘,委屈……
可他不能发作,不能表达,只能暗自咬牙,强撑硬忍。
就在这时,金暮黎说话了:“多谢夜教主,多谢虚静道长,二位费心了。”
一声夜教主,听得夜梦天心里更难过。
何况只有外人才道谢。
他希望她永远不要对他说谢字。
也希望她能像唤易锦为锦儿那般,亲密地唤他梦天。
虚静道长微笑道:“金姑娘无需道谢,即便没有贫道,金姑娘应也无妨。”
金暮黎否认:“怎么会。”
虚静道长笑了笑:“黑蟒鳞,黑蟒鞭,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得到的。”
“自然,”金暮黎顿生警觉之心,“我那也都是别人送我的。”
虚静道长没反驳:“金姑娘身后有高人。”
“她也不是什么高人,借花献佛而已,”金暮黎未免被人觊觎,继续歪曲事实,“道长若想追本溯源,恕我帮不上忙。”
虚静道长笑出声来:“金姑娘误会了,贫道没有那个意思。”
金暮黎心说:没有最好。
虚静道长便向夜梦天告辞。
金暮黎却突然想起一件事,迟疑地望着虚静道长,直到他即将离去,才叫住人家:“等等!”
虚静道长顿脚转身:“金姑娘有事?”
“我……”金暮黎又在脑中自我斗争片刻,才终于决定,“我想请教虚静道长,你可知道天魂珠是什么东西?”
虚静道长的脸色微微一变:“你知道天魂珠?”
“啊,这个……”金暮黎尬笑,“我只是做梦梦到而已,出于好奇,随便一问。”
夜梦天感觉不对,看看金暮黎,又看着虚静道长:“难道真有什么天魂珠?”
虚静道长点点头,问道:“金姑娘能否说说具体梦见了什么?”
“这……”她自然不能说,“我……”
“不方便说的话,不用勉强,”虚静道长似看出她有难言之隐,“至于天魂珠,世人知之甚少,只有部分古书上偶有提及,且都是残本。”
金暮黎忙道:“愿闻其详!”
虚静道长边回忆思索边道:“天魂珠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与地魂珠相依相辅,缺一不可,乃上古神兽专有之物。”
“神、神兽?”
金暮黎愕住,嘴巴都快合不拢。
心灵第一次受到惊吓。
虚静道长轻轻颔首:“妖兽经过修炼,和人一样结丹成珠,增强武力值。神兽却不同,尤其是上古神兽,它们体内一般会有两种灵珠,一种是其本命珠~~兽魂珠,一种是可以助其随意变化人形的人魂珠。而这两种灵珠,又分别由天魂珠和地魂珠组成。”
金暮黎脸都白了:“那、那……如果缺一种……”
她极力忍住内心的颤抖,“或者说,如果没有天魂珠或地魂珠,会怎么样?”
“这个……”虚静道长微微皱眉,“因为记录得并不详细,又是被烧毁的残本,所以具体的,我也不是太清楚,只知若神兽体内只有地魂珠而无天魂珠,它们会残忍无比,嗜杀无度,且难以自控;而若只有天魂珠而无地魂珠,则会目空一切,骄横霸道,且因变得性情暴躁、不再沉稳,而失去判断力。”
他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至于到底是指兽魂珠里的天地二珠,还是人魂珠里的天地二珠,不得而知,可能……”
可能什么,他没说。
“缺少文字记录,无法确定的事,不能妄自揣测,”虚静道长轻叹,“我看了无数典籍图册,才搜集到这么一点资料。”
他饱含深意地看向金暮黎:“无论如何,金姑娘既能梦见关于天魂珠这么隐秘的事,就必然是和某类神兽有缘。”
金暮黎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虚静道长作了个道揖:“若金姑娘以后能得此类梦境,还望不吝赐告,让我们道教弟子长长见识。”
金暮黎强笑:“有的话自然没问题。”
虚静道长道谢。
再次告辞时,夜梦天送他们出门。
金暮黎坐在床上,抱着易锦,心里拔凉。
她回想前世,细忆今生,再将梦中人和虚静道长的话分别详品,综合自身两世经历,脾性,月圆之夜里的异常……
更可怕的是,她想起梦中镜子里的前世,情绪失控时的白发、兽吼、骤然长出的尖利指甲,以及蓝色掌心。
蓝色掌心……
她神情麻木地动了动脚。
双脚常年藏在鞋子里,谁都看不见,自己却知道:两世,脚心都有一个胎记般的蓝圈,颜色鲜艳,位置对称。
猛打一个激灵。
兽魂珠……
人魂珠……
天魂珠……
地魂珠……
雪麒……
去寻找,去感应……
早日回到我身边……
金暮黎快要喘不过气来,猛然抱住头,想高吼,想大叫,想仰天咆哮。
可当目光无意落在易锦熟睡的脸庞上时,却生生憋住。
是兽不是人,且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她难免有些恐慌。
但若加个“神”字,好像……
虽然不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但也没那么难接受。
只是,若她真叫雪麒,若她真的必须走遍天南海北,寻找所谓兽魂珠里的天地二珠,那就不能带着易锦,以后也不能喜欢任何人,更不能结婚生子。
否则就是造孽。
按梦中神主的话意解析,一旦找到另一颗天魂珠、地魂珠,四珠凑齐之时,便是回他身边之日。
如此,若在这里留下感情纠葛,必将害人害己。
那还不如直接不要开始。
看着易锦清秀中更添俊美的脸,金暮黎闭了闭眼。
竟然有些不舍。
放在锅边嘴角三年多的美味,都快要下口了,却告诉自己得放弃,不能再吃,尝尝都不行……
难受。
真特么难受。
夜梦天送人送了很久才回来。
进屋时,神情恍惚中带着些复杂。
金暮黎听到动静,目光却依然停在易锦眉眼上:“夜教主,我……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独自云游,希望你……”
她抬起头,声音低哑,“不知夜教主能否对暮黎山庄多加照拂,我……”
夜梦天看着她,即便已是蓝灵高阶,连熬七个日夜后,漂亮的琉璃眸中,也泛着一丝特殊的红:“你要离开?”
金暮黎微微垂眸,算是回答。
夜梦天直视着她:“当真舍得?”
金暮黎与易锦相握的手紧了紧,又怕将他捏疼扰醒,终究松开。
沉默片刻,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易锦武功不高,阅历不足,我主要放心不下他。”
既怕易融欢欺负他,更担心他被外人加害,“夜教主若能照拂一二,来日……”
忽然顿住,改口,“若有归来之日,必当重谢。”
夜梦天定定看着她:“也就是说,也可能不会再回来?”
“我……”金暮黎喉头哽涩。
夜梦天闭上眼,缓缓握拳,越来越紧,紧到拳骨玉白。
金暮黎不知他正内心天人交战,以为他不肯,便勉强一笑:“这个请求确实有点强人所难,我不会怪你的,慈悲教危机已除,我就不多打扰了,这就~~”
“金暮黎!”夜梦天猛然睁开眼,松开拳,几步就到她跟前,钳住她下巴强吻,又在金暮黎反应过来之前放开,呼吸急促却深情款款,“我陪你!”
“滚开!”被亲得措手不及的金暮黎刚露惊愕之色,陡听一声暴喝,竟是易锦突然醒来,目眦欲裂一拳捣向夜梦天,厉喝道,“谁要你陪?”
两人虽武级悬殊,但因距离太近,易锦又像夜梦天亲金暮黎那般出其不意,是以,夜梦天反应再快,也挨了一拳。
但他只是退开一步,并未反击。
金暮黎更加惊愣:“锦儿,你……”
易锦红着眼,心中的委屈全部写在脸上:“你、你……你竟然打算偷偷丢掉我?”
“我……”金暮黎心虚理亏。
泪花顿时在易锦的眼眶中打转:“刚刚才答应我永远在一起,永远不会抛下我,一觉还没睡醒,你就改了主意,若非被我听到,你、你……”
他伤心之余,气得呜呜大哭起来。
金暮黎最怕喜欢的男人哭,泪水简直就是致命武器:“你、你别哭,我……”
我什么?
总不能带着他去找兽魂珠。
何况若让他知道自己是兽不是人,还不……
嗳?对啊!
若直接告诉他,自己其实是个兽,他不就不会再难过,不会想跟着了?
说不定,还被吓得满院子跑。
可问题是,她说了,他会信吗?
而且这事也太惊世骇俗了点儿,万一传出去,还可能对她产生不利。
妖兽丹珠尚且是武者灵士们的盘中餐、眼中肉,一旦给人知晓她是神兽转世,体内有两颗天地人魂珠……
那恐怕就不止是觊觎丹珠的问题了,而是连她皮肉骨血都瓜分吞吃掉。
身体抖了抖,她瞬间打消这个念头。
被满世界的灵士武者甚至宗师追截围堵,还真不是闹着玩的,她即便能长出翅膀,也会被疯狂的人们射下来。
易锦见她我字后面没了话,除了更加伤心,还因被哄的期望落空,增添了一股恼火。
可毕竟已差不多摸清了所爱之人的脾性,知道自己再生气再有理,也不能跟她来硬的,便抽抽噎噎道:“你答应过我的,怎能食言?你若出门不带我,就把我的心挖去,免得我活着不如死了。”
“我……不是我想食言,我……”金暮黎先是烦躁,后又心疼,忙着去给他擦眼泪,“什么死啊死的,别说傻话。”
“那姐姐别丢下锦儿好不好?”易锦抱住她的腰,以姿势减弱自己的身高优势,显得可怜巴巴,“娘亲走了以后,这世上除了姐姐,再也没有疼爱锦儿的人,若连姐姐也抛弃锦儿,不要锦儿……”
他流着眼泪抽泣,“没有姐姐,锦儿一点也不想活了。”
夜梦天看着他,琉璃眸不动,心里却猛翻白眼:三年前的单纯少年,如今也变狡猾了。
三人一个哭,一个哄,一个看,却不知圣女殿里,田雪正从两盆黑土里分别掐断两株幼小嫩芽,笑容邪恶而得意:“并蒂花蛊,总算大功告成。”
叶青裳皱眉:“弄这个干什么?”
“给金暮黎和她小男人用啊,”田雪轻哼,“既然你非要和他水到渠成,就只能让金暮黎对那小男人死心塌地,彻底断掉夜梦天追求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