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斜巷街，罗府。

柳黛烟为相公罗画堂宽衣，小心翼翼脱下官服，搭在屏风内竹制的衣架上。相公考中状元才半年，就升任了翰林学士，接下来美好的日子她要一天一天细细地过。

嫁给这样一个好相公，是修来几辈子的福分，她忍不住嘴角微扬，满心都如蜜糖般甜蜜。

今晚是仲秋月圆之夜，成亲三年来，第一次在有花园水塘的院子里赏月。

自从罗画堂中了状元，他们就离开原来住的小房子，搬到这处四进大套院的罗府。虽然不是新建的府宅，宅院也不算很大，但跟豪门府邸的样式相当，亭台楼阁，池塘水榭一样不缺。

柳黛烟吩咐丫鬟在水榭里布置了香果茶点，显得欢欣雀跃。而罗画堂性子清冷，脸上十分平静，任她为他换上家常的绸缎长袍，素色但不失尊贵。

她是个贤妻，心灵手巧，把全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若没有她，自己也考不上状元，当不成翰林学士。

真是个旺夫的好女人，罗画堂这样想着。

夜晚清风习习，水榭里挂着两串黄灯笼，月色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斜长，水气上腾，烟雾缭绕，笼在两人身上，宛若一幅缱绻美丽的画卷。

“相公，你还记得今早我说的话吗？”柳黛烟依偎在罗画堂怀中，眉眼含羞。

“记得。”他偏头淡淡一笑，嗅到一股怡人的清香，“你说今晚赏月时，要告诉我一件大事。”

她转头回眸，定定地仰视着他的脸，调皮地笑道：“那你闭上眼，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就知道是什么大事了。”

他清澈的眸子望向她，眉目带着温柔：“好，我闭上眼。”

柳黛烟从袖中拿出一块锦帕，上面绣着一个白胖胖的娃娃，笑容可掬，惟妙惟肖。

刚要让他睁开眼睛，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急促朝水榭走来。

“是母亲。”罗画堂转身朝水榭外迎去，柳黛烟悄悄将帕子放进衣袖里。她怀了孩子，很期待知道相公的反应，不知道会不会很高兴。

一定会高兴吧，罗家三代单传，而且他们成亲三年，全家上下都期待她怀上孩子，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跟在相公身后，想去搀扶婆婆，却被罗夫人一把推开，神色不悦道：“我生病在床上躺着，你倒会享受，在这儿吃喝赏月！”

柳黛烟的好心情立刻消失，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歉意道：“儿媳见婆婆睡下了，才没去叨扰。”

说着，赶紧为婆婆斟茶倒水，挑拣好吃的点心，亲自端到面前。她抬头看相公，想说怀孕的喜讯，话却咽在喉间，未能说出一句。

这时，小厮来报，朝中陈大人派家仆送来月饼鲜果，请罗画堂去前厅迎一迎。

朝中结交同僚是大事，罗画堂轻声叮嘱她几句，又跟母亲告罪，去前厅应酬一下，速速回来陪母亲赏月。

罗画堂带着小厮匆匆离开，夜晚月色微寒，罗夫人指派丫鬟婆子去准备厚衣服和火炭温酒，众人遵命离开，水榭里只剩婆媳二人。

天上黑云慢慢涌动，笼罩在月色之上。

“画堂如今是朝中新贵，又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多少好人家的小姐想嫁进罗府来。”

罗夫人斜眼看着柳黛烟，语气冰冷刻薄：“看看你这副样子，一个绣户家出身的黄毛丫头，眼皮子浅，没见识，我儿子今后做朝中一品大官，诰命夫人的尊号你担得起吗，配得上吗！”

婆婆的嘲讽和挑剔，柳黛烟早已习惯了，低头默默不语。

她小时候跟罗家做邻居，眼见罗夫人守寡养大儿子，一个妇道人家着实不容易，所以也不跟婆婆一般见识。

“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这些，但我说出来才痛快。”罗夫人声音高亢。

“我不能眼睁睁看我儿子错过大好姻缘，跟你直说了吧，皇后义女轻淑公主倾慕我儿子画堂，已经派人来跟我打过招呼了。人家轻淑公主是皇亲贵胄，在皇后身边养大的，出身好，模样好，教养好，她才适合当我罗府的儿媳妇。”

柳黛烟从没听相公提过轻淑公主，此时婆婆说了这话，显然是要逼她就范。而她的性子柔中带刚，家长里短的小事可以退让，但关乎幸福的大事，却要立场坚定，表明态度。

“婆婆，我跟相公自幼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我们成亲三年郎情妾意，恩爱无比，不能容下第三个人。相公已经答应我，这辈子只娶我一人，不养偏房不纳妾，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白头到老不分离。”她抬起目光，眼神温柔却充满坚毅。

“说起成亲三年，我就一肚子火！”罗夫人嗓音挑高，“三年你连个蛋也没下一个，还不许画堂纳妾娶小，是不是存心让罗家绝后！”

柳黛烟不卑不亢道：“婆婆当年不也只生了一个儿子？我还听说公公想纳几房妾，媒婆子全都被婆婆打跑了——”

“你——”罗夫人气得手发颤，却说不过她。

柳黛烟平复一下气息，说道：“罗家不是豪门望族，也不是达官显贵，原本我们两家是邻居，知根知底结了亲家。相公愿娶我，我也愿嫁他，本就是上天配的好姻缘，婆婆何必不满？况且，我已有了身孕，孩子生下来就是罗家嫡子，那个什么公主，来头再大也别想进府！”

“你胡说！有身孕画堂怎么没告诉我？”罗夫人根本不信。

“相公还不知道，我今晚就告诉他。”柳黛烟微笑道。她相信自己的相公，任那些名门闺秀在眼前献媚，他只独爱他的妻子。

“哼！”罗夫人眼中闪出一道寒光，“你没机会告诉他了，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说完，猛地站起身，用力将柳黛烟推进池塘。

“噗通！”水花溅起老高。浑身湿冷的柳黛烟惊恐万分，她料想不到婆婆竟会对她下次毒手，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池塘水深，深秋透着寒气，她不会游泳，但本能地要紧牙关，双手拼命在水中扑腾着。

“救命——”刚拼力喊出一声，嘴里灌进一口水，身体下沉淹没头顶，喉咙仿佛被扼住一般，根本无法呼吸，眼看就要窒息。

“烟儿！”水榭里传来罗画堂的急呼声。

相公来了，他来救自己了！

柳黛烟身体沉重，已经无力挣扎，努力顶着最后一口气，等相公来救她。

她从五岁开始认识罗画堂，十七岁嫁给他，两人成亲三年，算下来足足有十五年光阴，都化作这一刻满满的期待。

但是，她没等到他。

柳黛烟脑中一片茫茫灰白，魂魄逐渐脱离了躯壳，朝池塘上飘浮了起来。

她看见心爱的相公站在水榭中，目光望着水面，而他的母亲，亲手把儿媳推进池塘的罗夫人，正用胳膊挽住他的衣袖，极力阻止着。

“都死透了，还救什么，你多金贵的身子，受了风寒明儿怎么去宫里赴宴？”罗夫人一边劝说，一边撇嘴说道：“轻淑公主那样的尊贵身份，委屈她给你当续弦，人家都不嫌弃，真真的皇家气度，贤德良淑！”

罗画堂站着不动，月色已被乌云遮挡，柳黛烟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知道，在母亲的劝说吓，他放弃搭救妻子的性命。

十五年的深情款款，数不尽的缠绵誓言，转眼间轰然碎裂成渣，从此世间再没有罗府少夫人柳黛烟。

她的死去，让状元郎罗画堂重获单身，一众名门闺秀觊觎罗府中当家夫人的位置，只是这一切，再也跟她没关系了。

悲痛、愤怒、伤心、悔恨、不甘……溢满空灵的魂魄，她沉向池底，淹没在阴森冰冷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