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秉钧:“穆广,不瞒你说,你到常州其他厂的事我也知道。凤凰厂的老钱告诉我了。我就不明白,我们常州难道不比你高河好?你年纪轻轻的,在我们这里干,难道不比在你那个江心洲有前途?你当我的推销员,不比当那村办企业的业务员强?”
穆广憋了很长时间,说了一句话:“因为我欠江心洲的!”
戴秉钧:“这话我听不懂。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安土重迁,那是落后的观念!”
穆广大致说了一下过程。
戴秉钧专心地听着,说:“这不是你的错,这是资本的错。”
“资本?”
“对!资本。当你从高希进手上接过那六百块钱的时候,其中的四百块钱不再是秦耕久给你的那四百块钱,它的属性已经变成了资本。当时,不是你在作怪,而是资本在作怪。”戴秉钧耐心地说,“当然,资本也没有错,资本的本性就是追逐利润。”
这些话,穆广闻所未闻,似懂非懂。
戴秉钧说:“我喜欢你的,就是你的这个悟性。村支部书记把四百块钱放到你手才半天,你就把它转化成资本,然后让这个资本去追来了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你应该感谢那个叫高希进的人,他无意中给了你上了一课。”
“什么课?”
“商品经济课。”
“大爷,我就是个江边的农民,没有你讲的那个悟性。”穆广苦笑道,“因为我的失误,因为贪了两百块钱的利润,我们江心洲破圩了。破得很惨!损失是这笔利润的几百倍。这事只有天知地知,我妈妈和我知,还有乡党高官知道。我现在给村里推销电热器,一只电热器没卖掉,结果自己找了一个好出路,我是出来了,我妈妈、我妹妹、我弟弟还在江心洲。村里人会指他们脊梁骨的。我爸爸在世的时候跟我讲过,有的人,他的后背衣服是汗水把它泡烂的;有的人,他的后背衣服是被人指烂的。”
穆广说完便起身了,朝厨房喊了声:“奶奶我走了!”
戴奶奶慌忙出来:“在这里吃了晚饭再走。”
“不了,奶奶,我自行车还在陶瓷市场呢。”
戴秉钧在他身后摇头:“这小子!”
常州的街市华灯初放,穆广骑着自行车来找路宇。
路宇踮着脚尖朝两边张望。穆广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路宇一回身:“吓我一跳!就等你呢。”
穆广嘿嘿一笑。
“别动!”路宇伸出指头指着穆广的脸,“兄弟,你注意到没有,你这个笑容很特别。”
穆广不好意思起来,“我妹妹说我笑比哭还难看。”这话其实是秦晴说的。
“你别管好看不好,咱爷们要好看干什么?我说的是,你那么嘿嘿一笑,看上去特别真诚。”路宇抓耳挠腮,“就是怎么呢,我不好措辞,就是让人感觉特别憨厚,特别放心,那种。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穆广又是一笑:“我哪知道啊,我没文化。”
路宇说:“对,叫亲和力。”
“亲和力管**用?一个多星期,一只电热器也没卖掉。”
路宇说着开始收摊。路宇收摊的方式特别简单,把底下的蛇皮袋四个角抓在手上,一拎,一收,再把口一扎,搬到三轮车上。
穆广帮助牵着角,说:“你这么摆摊收摊倒还真方便呢。”
路宇双手一摊,说:“早晨来,给它个铺天盖地。晚上呢——”他把双手一合,“来个席卷常州城!”
“摆个地摊,有那么大谱吗?”
“这不是谱,这是胸怀,胸怀决定命运,你懂吗?”
“我不懂,我少读书。”
“不懂算了。我问你,下午公关如何?”
“陪戴秉钧的老娘买陶瓷,出了一身臭汗,讲了一稻箩加一筐子废话,结果还是那句话——”
“信不过你的产品?!”
穆广:“今天挣了五块钱搬运费,我请你吃饭。你是老常州了,哪地方好?整点特色!”
“好大的口气。”路宇跳到车上,“不过你说得也对,以我的经验给你找饭店,也只能在大排档、小菜馆这一个档次选择,撑死不吓**。”三轮车上了路,他朝左打方向,“走,我带你上一个好去处。”
在老城区的边缘,过去的护城河边,开起了大排档。
穆广点了一大堆,什么串子、锅子,冷的热的,横七竖八。排档老板搬来一捆啤酒。路宇和穆广松开裤腰带。
两个玻璃杯清脆地碰了一下,各自沽了一大口。穆广拿手背抹了一把嘴角的啤酒花,伸手拿串子,说:“我想好了,明天到无锡去。”
路宇两个腮帮子嚼得鼓鼓的,说:“常州就这么放弃了?十八家塑料厂,一年几十万的业务,你就擦肩而过?路过张屠户,总得拿他一根猪大肠吧。这不太亏了?”
“也不亏,这不是认识你了吗?”
“呸,你当我是猪大肠了!”
穆广乐了,赶忙拿杯跟他碰。路宇:“嗯,猪大肠也不错。至少外面不我吧。你瞧这满大街的人,哪个不是外面油光光,里面臭皮囊。”
“两个臭皮囊走一个。”
放下杯子,路宇给穆广拿了一支鸡翅膀:“飞吧!常州不留你了。”
穆广说:“你来常州一年多了,都没有点子,我有什么办法呢?”
穆广拿牙签剔着牙。
路宇拿竹签敲打着铝盆子,发出悦耳的叮叮声。
穆广喊道:“老板!老板!老板!”
没有应答,路宇笑了:“老板装着听不见。”
“为什么啊?”
“上这儿来,就我们这点低档消费水平,充什么老大啊!”
穆广笑了,起身走到老板身边,一拍老板的肩,老板回头一笑,穆广:“烧个汤。”
“什么汤?”
“随便!”